枕上書·心之阿蘭若
上期回顧:因行宮起了火事,上君罰的十日靜思不了了之。身心俱疲的鳳九卻遭到了“息澤神君”超乎尋常的溫柔對待。
第六章
一條大河向東流,河是思行河,向東是王都方向。回去這一趟因是順流,行得比來時更見平穩(wěn),不過三四日工夫,已到斷腸山。
斷腸山鳴溪灣,鳳九不敢忘懷,自己曾同息澤在此還有個共賞月令花的情誼。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談后,息澤神君這三日卻一面未露。鳳九自覺是個知恩圖報(bào)的人,吃了他的魚,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記著見到他要當(dāng)面道一聲謝,再關(guān)懷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風(fēng)有沒有什么起色,是否緩過來些許。沒有見著他,有些遺憾。
虧了陌少照料,鳳九這幾日過著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靜生活,頗悠閑,九曲籠中受的皮外傷皮內(nèi)傷悉數(shù)好全不說,肚皮上還新貼出二兩肥膘。發(fā)現(xiàn)這個事情后,她除了吃睡二字,偶爾也捏著肚皮上的肥膘裝裝憂愁。
小忠仆茶茶看在眼里,默在心中,著急地稟報(bào)陌少:“殿下思青殿心切,日日以手捂肚,嘆息不絕,估摸已曉得自息澤神君那日凌晨去探過青殿后,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曉得了此事,以殿下對青殿的拳拳愛憐之心,卻克制著不當(dāng)茶茶的面問及青殿近況,多半顧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卻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責(zé)!毖壑虚W著淚花,“多么溫柔的殿下,多么替人著想的殿下!”
蘇陌葉遠(yuǎn)目船窗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遙,早記不得青殿是哪顆山頭的哪棵蔥,嘆息不絕之事唯有一樁,乃是身上冒出的二兩肥膘。口中卻敬然道:“不愧阿蘭若一向最信得過茶茶你,果然聰慧伶俐,將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這么透,也當(dāng)順?biāo)囊獬兴那椋@才是做忠仆的本分。她不好問你,總會問我,待那時我再同她細(xì)說!
茶茶被這么一夸一安撫,歡天喜地地道謝跑了。徒留蘇陌葉內(nèi)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萬全且周密,臨走前竟還記得鳳九怕蛇,將青殿解決了;钤撉嗟钣|這個霉頭,也不曉得它這一睡,還醒不醒得過來。
蘇陌葉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另一廂。因行宮火事敗興,上君生了幾日悶氣,氣頭緩過來卻恍然行舟的無聊。恰陪同在側(cè)的禮官占出今夜將天布繁星,夜色風(fēng)流。上君聞聽,立時燃起興致,令禮官們將船頂專造來取樂的風(fēng)臺收拾收拾,欲在風(fēng)臺上擺場夜宴。
夜宴這個東西,鳳九原本沒有什么興趣,但這幾日她兩條腿僅得房中船頭兩個地方打轉(zhuǎn),兩只眼僅得茶茶、陌少兩個人身上來回,早已悶得發(fā)慌,是以,破天荒奔了個大早赴宴。
待上君攜著君后及兩個公主端著架子掐著點(diǎn)兒邁上風(fēng)臺時,鳳九已在座中吃了兩盞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剝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掃過來看見她,眼中現(xiàn)出一抹狠色并一抹譏誚之色,她淡定地往嘴里頭塞進(jìn)半塊糕,佯裝沒有瞧見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張琴,一身白衣迎著河風(fēng)飄飄,倒是裝點(diǎn)出一副好體面。但,再盛大的宴會終究是個宴會,怎能勞動公主撫琴,鳳九始初不解,仗著耳朵尖聽幾個坐得遠(yuǎn)的臣子掩口低語,方聽出一點(diǎn)玄機(jī)。原來息澤神君對音律,亦頗有一些心得。一個小臣子神色間還頗有曖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澤神君,從志趣上看,其實(shí)還頗為般配。
不過,直到開宴,對音律頗有一些心得的息澤神君都不見蹤影,徒留嫦棣板臉抱琴坐在琴臺上快坐成一塊試琴石,令鳳九有些幸災(zāi)樂禍,亦有些同情。
卻不料息澤神君是個香餑餑,不只嫦棣一人惦記,連君后都有一聲問候。風(fēng)臺上滿堂濟(jì)濟(jì),開場舞畢,君后的聲音不高不低傳過來,朝著鳳九:“幾日不曾見著息澤,照理說他今日也該回來了,怎么宴上也不來露一露臉?”
鳳九茫然,聽這個話,像是這幾日見不著息澤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處,她連他什么時候走的都不曉,更得遑論他什么時候回來。一時不曉得編個什么,只得含糊順著君后的話道:“恐路上有個什么耽擱誤了時辰也是常有的事,勞母妃掛念,著實(shí)惶恐。”
臺上臺下坐的一水兒都是精明人,她這個含糊豈有看不出來之理?
嫦棣突然插話道,“始空山山勢陡狹,看守著護(hù)魂草的靈獸又兇猛,若因此次為橘諾姊姊取護(hù)魂草而累神君受傷,倒是對不住阿蘭若姊姊。大約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蘭若姊姊道別,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動向吧!庇窒蚓蟮溃骸笆伎丈饺∽o(hù)魂草,是女兒求神君去的,因女兒著實(shí)擔(dān)心橘諾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驚嚇,動了魂體。神君道女兒難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兒心愿,自然相全,次日便去了。可現(xiàn)在也不見神君回來,女兒亦有些擔(dān)憂,覺得求他前去卻是女兒做錯了……”
君后愕然瞧了嫦棣一眼,鳳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卻傳來蘇陌葉的密音入耳:“息澤他上船后就沒見過那姊妹二人,莫聽她胡說!
鳳九直視嫦棣佯裝擔(dān)憂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杯子。事情到這個地步,倒是變得有趣。
她雖然一向神經(jīng)粗些,但小時候常偕同她姑姑編瞎話誆她老爹,于此道甚熟,中間的彎彎繞繞,亦甚了然。陌少說嫦棣此篇是個瞎話,編瞎話講求個動機(jī),嫦棣是個甚動機(jī)?
這篇話擺明是暗示息澤神君同阿蘭若不和,情面上還不及他對橘諾、嫦棣兩姊妹。這種爭風(fēng)喝醋之事,臺面底下唱一唱還算個風(fēng)流逸聞,大喇喇?dāng)[到臺面上來,卻委實(shí)算不得好看。但要說嫦棣單單為了氣自己一氣說這個話……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這步田地。
鳳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輕小臣子的只言片語,頓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間開悟透徹。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作出一個局罷。
將兩位公主同時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沒有先例。
息澤瞧著像是很中意橘諾,但橘諾非上君親生,且聽說還同沉?xí)隙擞H,兩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過一段露水姻緣,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歡息澤不是一天兩天之事,照她的個性,決然已向上君請求過。這事沒有辦成,要么是上君未向息澤提過,要么是提了卻被拒了。
息澤雖辭了神官之職,歧南神宮的根枝脈絡(luò)卻是幾百年累在那里,比之沉?xí),他這個前代神官其實(shí)更有威望,上君還是頗為忌憚,自然要顧全他的情緒。 那要嫁給息澤,還有什么法子?自毀清白,是條捷徑……或許息澤一向防得嚴(yán)實(shí),導(dǎo)致嫦棣自毀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廣眾之下,家常言談之中,毀一毀自己的名譽(yù)。
妙的是息澤不在,便是他過后聽說此事,自辯清白,這種事,不是當(dāng)場自辯,沒有任何意義。事后再辯,也只讓人覺得欲蓋彌彰罷了。往后推波助瀾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澤傳得風(fēng)雨飄搖之時,上君為保全她名譽(yù),自然想方設(shè)法將她許給息澤。
此等妙計(jì)之下,鳳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縱然在座諸位隨上君出行的寵臣們望著自己時,皆會心會意地面露同情,但比之煩惱終有一日息澤要求同房同榻,屆時自己該如何自處而言,他將嫦棣娶回來,卻是樁再好不過的好事。
鳳九心中一陣樂,嫦棣這個計(jì),從細(xì)處看,的確讓她失了些面子,但從大面上看,卻是為她鋪了條光明大道,且這個情分還不用她還,真是甚好甚好,妙極妙極,可喜可賀啊哈。
嫦棣一番言語,在席中顯然驚起不小的動靜,但在座諸君各個皆伶俐人,不管內(nèi)里如何,門面上自然要裝得平穩(wěn)、平靜且平和。
上君大約如鳳九所料并不贊同此事,接著嫦棣方才一腔剖白,只淡淡道了句,區(qū)區(qū)一座始空山想是還奈何不了息澤,倒是聽說施醫(yī)正有個什么寶貝呈送?輕描淡寫立時將話題帶轉(zhuǎn),一個有眼色的老醫(yī)正趕緊站出來,回稟確然有個寶貝呈送。
老醫(yī)正躬腰駝背道:“早前聽上君提及三位公主體質(zhì)有些寒涼,近日得了幾枚薊柏果,此種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最見成效,是以已命藥童熬成熱粥,獻(xiàn)給公主們調(diào)理體寒之癥,請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時呈上來。”
上君正頷首間,木梯上卻傳來一陣沉穩(wěn)腳步,另一個聲音恰如其時地傳進(jìn)席中:“薊柏果?阿蘭若她最近吃不了這個。”鳳九回頭一瞧,木梯上頭露出來半身的,那紫衣銀發(fā)的端肅樣貌,可不是幾日未見的、方才還在話桌上被提得香餑餑似的息澤神君?
滿座的視線都往聲源處瞧。
青山群隱,河風(fēng)渺渺。息澤神君手里頭搭著一條披風(fēng),見得出有趕路的風(fēng)塵仆仆,臉上卻無絲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從容,風(fēng)臺上站穩(wěn),淡淡與上君君后見了個禮,不緊不慢到鳳九的身旁,將一個湯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風(fēng)兜頭罩下來:“河風(fēng)大,出來時也不曉得披件衣裳?”
不及鳳九腦袋從披風(fēng)里鉆出來,息澤神君已順勢坐下,將她面前的茶杯拎起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周圍有幾聲若有似無的倒抽氣聲。
鳳九艱難地從披風(fēng)里把頭鉆出來,方才分析嫦棣的沉靜全然不見,一眼定格在息澤嘴角邊的杯子上,腦袋一轟,伸出一只手阻道:“住手!英雄,那是我的杯子!”
息澤轉(zhuǎn)頭,臉上流露出不解:“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么分別?”
鳳九腦袋又是轟的一聲,避開旁人目光,捂住半邊臉懇切道:“喂,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息澤頓了片刻,言簡意賅道:“因?yàn)槲乙郧俺藻e藥了。”埋頭將從湯盅里倒出的一碗熱湯遞給她,“來,這個喝了!
今日息澤神君從言到行,完全不可捉摸,鳳九簡直一頭霧水,疑惑地接過熱湯:“這什么?你做的嗎?”湊到鼻端一聞,贊嘆道,“你竟然還會下廚哦,了不得了不得,我最欣賞會下廚的人了,改日咱們切磋切磋。”
息澤手里的杯子晃了一下,臉上卻神色不改地道:“嗯,我……下廚,看著茶茶做的!
因并非什么正宴,氣氛并不拘束,羅帷后頭傳出樂姬撥彈的三兩聲絲竹,座上諸君各有攀談,倒不顯得鳳九他們這一桌幾句言語的突兀。
只是,先前嫦棣鋪墊了那么一出,世人皆有顆八卦的心,諸位臣子雖你一句“上次借賢兄的那本注疏,見賢兄文稿上頭朱字的批注,可謂字字珠璣令愚弟好不敬佩”,我一句“愚兄一些鄉(xiāng)野見識豈能同賢弟相比,不敢認(rèn)得幾個字便自負(fù)有學(xué)問,倒叫賢弟笑話”,面上瞧著像是小談小酌得熱鬧,實(shí)則眼風(fēng)都立起來,耳朵都豎起來,全向著息鳳二人這一桌。
息澤不遠(yuǎn)千里趕回來赴宴,上君自然要拎著空閑關(guān)懷兩句,看在息澤的面子上,亦難得關(guān)懷阿蘭若兩句,道:“方才息澤說你近日用不得薊柏果,卻是為何?”
為何? 鳳九當(dāng)然不曉得。瞧了一眼息澤,試探著向上君道:“可能……因?yàn)樗E柏果是好東西,橘諾病著,應(yīng)該多吃點(diǎn),所以我吃不得?唉,其實(shí)我……”
她本意是剖白自己有一顆善讓之心,個把果子給不給吃其實(shí)不放在心中,卻連個話頭都還沒挑起來就被息澤生生截?cái)啵骸八弥o(hù)魂草,護(hù)魂草與薊柏果藥理相沖,她受不住!
鳳九心道,你向著橘諾便向著橘諾罷,我又沒有說什么,編哪門子瞎話,心中計(jì)較著,沒留神脫口而出道:“我沒記得我在服護(hù)魂草?”
息澤瞅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你碗里的不就是?”
鳳九看向碗中,愣愣道:“這難道不是一碗放了姜的魚湯?”
息澤瞟了一眼她用勺子舀出的兩片姜,道:“護(hù)魂草生在極陰之地,腥氣甚重……”話還沒說完,精通廚藝的鳳九已是滿面開悟地明了: “哦,所以這道菜你是先用魚的腥味來擋著護(hù)魂草的腥味,再用姜片來去掉魚的腥味?不失為一個有見地的想法,但還有一個做法我方才想起來也可以同你探討探討。這個草雖然腥吧,用羊肉的膻味我覺著也該壓得住它……”
息澤滿面贊同地道:“下次咱們可以試試。”
一旁服侍的茶茶終于忍不住插話:“二位殿下,其實(shí)這不是一道菜……”
風(fēng)臺在他們一派閑說中漸漸靜下來,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面色鐵青,座下的臣子們低頭互換著眼色。良久,倒是面露玩味的上君打破沉默,向息澤道:“這么說,那護(hù)魂草,你不是取給橘諾的?”
鳳九頭一大,倒是忘了這一茬。
這么說,幾日未見息澤,他高山涉險,卻是為自己取護(hù)魂草去了,自己真是何德何能,累他如此惦記,就算有個夫妻名分在,他不得不扛一個責(zé)任,但做到這個地步他也實(shí)在太過敬業(yè),何其值得學(xué)習(xí)……
鳳九腦中胡亂想著,眼中胡亂瞧著,見息澤瞅了一眼橘諾,目光重轉(zhuǎn)回主座,面上神色卻極為莫名地道:“ 若不是為了阿蘭若,始空山路途遙遠(yuǎn)山勢又險峻,我為何要去跑一趟?”想了一想,又道,“君后確邀我診看過一段大公主的病情,依我看大公主已沒有什么,無須我診看了,倒是阿蘭若,不看著我不大放心! 鳳九一口茶嗆在喉嚨里:“你……胡說的吧?你前一段明明跟我挺生分的,你……真吃錯藥了?”
息澤側(cè)身幫她拍背順氣,拍了好一會兒,方緩緩道:“哦,那是因?yàn)槲译y得下山一趟到宮里,你卻沒有來找我。”
鳳九沒有想通這個邏輯,皺眉拎著他話中一個錯處:“明明是你沒有來找我好吧?”
息澤眉間的微蹙一閃而過,這個問題該怎么答,他想了片刻,誠懇地胡說道:“我來找你了,只是你見到我卻像沒有見到,整日只同你師父在一處,所以我故意不理你,其實(shí)是因?yàn)樵诔源!?/p>
蘇陌葉反應(yīng)快,趕緊攤手道:“神君可不能冤枉我……”
鳳九卻是目瞪口呆得沒有話說。
息澤又說了什么,蘇陌葉又說了什么,上君又說了什么,因?yàn)轼P九的腦子已被氣得有些糊涂,全然沒有注意,連晚宴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也不曉得,回過神來時,風(fēng)臺上唯剩下她同蘇陌葉二人。
河風(fēng)一陣涼似一陣,鳳九顫顫巍巍向蘇陌葉道:“陌少,你覺不覺得今日這個息澤有些……有些……唉,我也說不好,總覺得……”
蘇陌葉卻笑了一笑,接著她的話頭道:“是否讓你覺得有些熟?”
熟?蘇陌葉一個提點(diǎn),令鳳九恍然。息澤神君某些時候,其實(shí)……同東華帝君倒有些相類。她撓著頭下風(fēng)臺,心道若是東華帝君有幸至此,定要引息澤神君為平生知己,屆時怕連宋君也需得讓出帝君知己這一寶座了罷。倘若帝君喝個小酒下個小棋不再找連宋君,連宋君不是會很寂寞嗎,不會哭吧?呃,不對,連宋還可以去找蘇陌葉?磥頉]有女人,他們也過得很和諧嘛……
歸臥已是亥時末刻,許是護(hù)魂草之故,鳳九一夜安睡,第二日晨起,卻發(fā)現(xiàn)床前新設(shè)了一榻,隱有亂相。招茶茶來問,道息澤神君昨夜在此小臥一宿,天未明已起床至廚中,似乎正同幾個小廚學(xué)熬粥。
鳳九一個沒穩(wěn)住,直直從床上跌下來,茶茶羞澀道:“殿下可是惱神君既已入了殿下小倉,殿下自有枕席,他卻為何另行設(shè)榻?”臉紅道,“茶茶原本亦有此一問,后來才明白,乃是神君體貼殿下身子尚未大好,方另設(shè)床榻。未與殿下一床,卻并非神君不愿同殿下圓那個……房~~”
鳳九跌在床底下,腦門上一排冷汗,顫抖道:“你、你先拉我一把。”
圓房。圓房之事,鳳九不懂,她沒譜的娘親和姑姑也并未教過她,但她隱約曉得,這樁事極其可怕。息澤到底在想什么,這簡直無可預(yù)測,唯今之計(jì),怕是唯有找萬能的陌少商量商量對策。
不過,找陌少,也須填飽肚子,縱萬事當(dāng)頭,吃飯最大。
但今日陌少知情知趣得過頭,她方梳洗畢,飯還未擺上桌,陌少已出現(xiàn)在她艙中,眉眼中淺含笑意:“一大早在我房中留書讓我過來,所為何事?且邀我到你房中秘談,也不怕息澤神君喝醋?”
斯景斯情,讓鳳九晃了晃頭。
片刻前她還神清氣爽嚷著要吃肉粥,卻不知為何,自見到蘇陌葉推門而入,腦子就隱約開始發(fā)昏。
模糊間聽陌少說什么房中留書。
她并未在他房中留過什么書,更未讓他到她房中來。
但此時她瞧著他,只覺得眼前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萬年來三清境中紅塵路上苦苦所求,她費(fèi)了那么多的力氣想要得到。
瞧著鳳九一動不動凝視自己,眼中慢慢生出別樣神采,蘇陌葉笑意漸斂,剛問出一句:“你怎么了?”少女已欺身撲了上來,牢牢抱住他,緊緊圈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假的,卻是阿蘭若的臉,阿蘭若的身體,阿蘭若傾身在他耳畔的蘭澤氣息。
主船之上,嫦棣袖著手坐在橘諾對面,心中急躁,第五遍向橘諾道:“姊姊,時辰差不多了吧?”
橘諾抬手,不急不徐倒一壺?zé)岵,瞥她一眼道:“急什么,這種事譬如烹茶,要正適宜的火候,烹正適宜的時辰,或早或晚,皆不見其效,要的就是這‘正適宜’三個字!
嫦棣哼一聲站起來:“好不容易以水為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術(shù),我急一些又有什么,也不知息澤大人近日為何會對阿蘭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見這位另眼相待之人與他人的纏綿之態(tài),臉上會有什么表情?”冷聲一笑,“倒是阿蘭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說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歡她,便是寵在心尖,這種大罪之下,也不會再姑息了罷!
橘諾悠然將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將她打入谷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干凈利落之法!逼鹕砗Φ,“差不多到時候了,昨夜她掃我們顏面的時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今日,只我們兩人前去又怎么夠!
推門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滾滾。
小畫舫外白日青天,小畫舫內(nèi)鴛帳高懸,為了擋風(fēng),茶茶早幾日前便將床帳子換得忒厚,帳子放下來,晨起的些微亮光一應(yīng)隔在了外頭。
床幃略顯凌亂,青年衣衫不整地躺臥在枕席之上,少女身上僅著一條薄似輕紗的貼身長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雙手,眼神迷離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腳踝裸出,同青年纏在一處。
帳中春光,豈“香艷”二字了得。
鳳九昏茫地望著身下的青年,著實(shí)迷惑,此時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下一步,又要做些什么?
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靜,目光移到她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么:“拖到床上,剝衣服,推倒,壓上來!
鳳九不解。青年凝目看著她:“這四步做得倒熟!彼茋@息道,“但我不記得我教過你,哪里學(xué)來的?”
一向威儀的青年竟被自己壓在身下,還這樣嘆息,鳳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里柔和的星輝,又冷,又暖和。
她低頭親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顫,這也很有趣。
她唇齒間含糊地回他:“看書啊,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里邊什么都有!
青年聲音極低,不靠近貼著他幾乎就不能聽清:“那書里有沒有告訴你,下一步該做什么?”
她離開他一些,將他的臉看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的!焙芏嗍,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懶得想清楚了,只是本能地想更加親近身下的青年,她鄭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燈滅了,然后,就是第二天早上了!碧硪苫蟮氐,“但燈在哪兒呢?” 青年依然保持著被她縛住雙手任她魚肉的姿勢,凝視著她,良久才道:“我覺得你看的那本書,刪減了一些東西!
鳳九嘴上嘟囔著:“是姑姑給我的書,才不會刪減什么東西!币贿呑灶欁詫ふ掖采嫌袥]有燈,但想了想又覺得即便是姑姑給的書說不準(zhǔn)也有殘本,好奇地道:“那你說刪減了什么東西?”
青年的目光卻有些深幽:“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
鳳九眼中映入青年說話時略起伏的喉結(jié),他這些地方,她從沒有認(rèn)真注意過,因?yàn)閺奈促N得這樣近;蛟S過去其實(shí)有這樣靠近的時候,只是膽子沒有今日這樣大。
她對書本中刪減了什么已然不感興趣,含糊地支吾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放開壓住青年的一只手,轉(zhuǎn)而移向他的衣襟,將一向扣合得嚴(yán)謹(jǐn)?shù)慕罂诖蜷_。她的手頓了一頓,青年敞開的衣襟處,露出一段漂亮的鎖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絲毫沒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為。她湊過去用手細(xì)細(xì)撫摸,摸了一陣,頗為羨慕地贊嘆:“鎖骨欸,我就沒有。”遺憾地道,“我小的時候,有一年許愿就是許的要一副漂亮鎖骨,結(jié)果一直沒有長出來。我娘親說因?yàn)槲议L得比較圓,就把鎖骨擋住了,其實(shí)本來是有的!边呎f邊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擋住的鎖骨要給青年看,觸上去時,卻愣了一愣,打了個噴嚏道:“怎么好像又有了!
明明僅一只手能活動,青年撈被子卻撈得輕松,一抬手薄被已穩(wěn)穩(wěn)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yàn)椴皇悄愕纳眢w,其實(shí)就算是你的身體,也依稀看得出有鎖骨的模樣!眲幼鏖g衣襟敞開得更寬,露出鎖骨下方一道淺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個什么刀傷劍傷。
一句話沒頭沒腦,鳳九沒有聽懂,只將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還痛嗎?”
青年僵了一僵,偏著頭,明明是個陳年久遠(yuǎn)的老傷口,卻坦然地嗯了一聲:“還痛!
鳳九小心地挨過去,緋色的唇印上那條瘢痕,貼了一陣,伸出舌頭舔一舔,牙齒卻不經(jīng)意撞上鎖骨。青年悶哼一聲,鳳九擔(dān)憂地道:“涂了口水還是痛嗎?”
青年順著她的話,聽不出什么情緒地道:“可能是,因?yàn)橛痔砹诵聜诎伞!?/p>
鳳九蹭上去一些,貼著青年的領(lǐng)口找了半天,卻只看見鎖骨處一個齒印,指尖觸上去,微微抬頭,嘴唇正對著青年耳畔,聲音軟軟地道:“是這里嗎,那我再給你涂點(diǎn)口水……“
話還未完,不知為何人卻已在青年身下,鳳九迷茫地睜大了眼睛,瞧著青年一副極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壓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時卻穩(wěn)穩(wěn)搭在他肩上,被子籠下來,就是一個極靜的世界。
她想他剛才可沒有這么用力地壓著他,也沒有這樣的壓迫感,讓她無法動彈,但她也并不想要反抗。
青年面色沉靜地瞧著她,近得能聽見他的吐息,她覺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面色那樣沉靜。他瞧著自己,卻像是瞧著別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著也像是別人。
她偏頭好奇地問他:“你在想什么?”
青年頓了頓:“可能是在想,要快點(diǎn)把你們換回來!
她不懂他說的后半句,卻執(zhí)意攀問她聽得懂的部分,聲音仍是軟軟的:“為什么是可能呢,難道剛才腦子空白了一下嗎?”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忡,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點(diǎn)冷,你躺下來!
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領(lǐng)著一隊(duì)侍女浩浩蕩蕩闖進(jìn)畫舫的小艙時,聽到的,正是厚重床幃后頭傳出的軟語呢喃:“我有點(diǎn)冷,你躺下來!彪[約有一兩聲喘息,令整個小室頃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視一笑,甚覺滿意。
來得正是時候。
但捉奸,要講個技術(shù),有文捉之說,亦有武捉之說。文捉,講的是個禮字,帳外頭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對鴛鴦哆哆嗦嗦自出帳伏罪。武捉,講的是個兵字,一條大棒直打上床,將床上的鴛鴦打個現(xiàn)行。
論痛快,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過蘇陌葉,且未出閣的姑娘青天白日擾人紅帳,也不是什么體統(tǒng),只得抱憾選了個文捉。
床前歪斜著一件白色的錦袍,零落了一條玄色的腰帶,由頭有了。嫦棣抬袖遙遙一指,做疑惑狀,“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嗎?”做大驚狀:“帳中難道是陌先生?”做滿面義憤難以啟齒狀,“阿蘭若你出來,光天化日好不知恥,竟同自己的師父行此茍且,螻蟻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卻令宗室顏面何存?”
嫦棣這個扮黑臉的頭陣唱得極好,橘諾立刻配合地揉頭做眩暈狀,同身旁侍女道:“去,快去請父君母妃同息澤神君,就說出了大事請他們速來。原本想瞧瞧阿蘭若妹妹的身體,卻不想撞著這個,該怎么辦才好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躥出艙,一看就是個跑腿的好手。畫舫四圍早差遣了人駐守,帳中二人此時如籠中獸甕中鱉,帳外雙目錚錚然守著一大群女官,只等上君君后并息澤三人延請至此,拉開的戲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戲。
前頭的龍船到后頭鳳九的畫舫,統(tǒng)共不過幾步路,加之橘諾的妙算,上君上得畫舫入得艙中,不過頃刻。
艙中大帳緊閉,傳出幾聲衣料的摩擦,因帳前兩位公主見著上君忙著跪下做戲,并未留意到這幾聲衣料摩擦得不緊不忙。
橘諾是個人才,嫦棣更是個人才,前一刻還在帳前唾沫橫飛,恨不得嘴里頭飛銀刀將阿蘭若釘死在當(dāng)場,上君的腳尖剛沾進(jìn)船艙,她牙縫里頭的銀刀竟頃刻間變成一篇哀婉陳情,跪道萬不得已驚動上君,卻是因阿蘭若與蘇陌葉不顧師徒倫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時二人俱在帳中,她同橘諾兩個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驚嚇,不知如何是好云云。
因這出戲一步一環(huán)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盡興。興頭之上時,眼見上君投向帳中的目光飽含怒氣,且漸有烏云壓頂之勢,心中十分得意。得意間一個走神,再望向上君時,卻見他看著她身后,眼中滔天怒氣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轉(zhuǎn)而含了滿目的訝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頭相看。
這一看,卻看得身子一軟,側(cè)歪在地上。 身后大帳不知何時已然撩開,阿蘭若躺在床里側(cè),外側(cè)坐在床沿上的銀發(fā)青年,正不緊不慢地穿著鞋,卻哪里是什么蘇陌葉。雖然身上披的不同于尋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簡白衫,但這位穿鞋穿得從容不迫的仁兄、她們口口聲聲的奸夫,卻實(shí)實(shí)在在,是阿蘭若明媒正娶嫁過去的夫君息澤神君。
艙中一時靜極。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諾一眼,顏色中看不出什么喜怒。
侍女們垂目排成兩串,大氣不敢出。幾個站得遠(yuǎn)膽子大的在心中嘀咕,從前主子們私下對二公主殿下時有恥笑,言她空領(lǐng)一個神官夫人的名頭,卻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歡心,今個日頭已升得這樣高,神官大人才剛起床,二公主殿下她……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歡心的嗎?
因剛起床之故,息澤神君銀發(fā)微亂,衣衫大面上瞧著齊整,衣襟合得卻不及平日嚴(yán)實(shí),晨光灑進(jìn)來,是段好風(fēng)景。
鳳景雖好,小艙中此時氛圍卻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并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團(tuán)的列位,回頭錦被一裹,將床上的鳳九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輕輕松松地打橫抱起來,途經(jīng)屏風(fēng)旁的方桌時,方同上君淡淡點(diǎn)了個頭:“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諾、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頭兒,世面見得不可謂不多,這種情景下也著實(shí)不曉得該說什么,含糊地亦點(diǎn)了個頭,說了聲:“這個事,回頭查證清楚會給你個說法!币蛔孱^兒說出這個話,已經(jīng)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臉色慘白的嫦棣突然嘶聲道:“他不是息澤,他一定是蘇陌葉變的,因曉得同阿蘭若的丑事無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蘇陌葉的變化之術(shù)高超,連父君你也不定能識得出來,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兒……”
上君神色變了好幾遍,終于沉聲喝道:“住口!辨祥樀猛肆艘徊,臉色煞白地咬住唇。艙中一時靜極,唯息澤抱著阿蘭若走得利落,腳步聲不緊不慢漸漸遠(yuǎn)去。嫦棣垂著頭,指甲嵌進(jìn)掌中,留下好幾個深印,她方才那番話,這個假息澤竟敢不理會。
上君似是有些疲憊,靜了一陣,突然朝著艙口道:“你怎么也來了?”
嫦棣一驚,立時抬頭,身上又是一軟,幾乎跪也跪不穩(wěn)。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艙門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撫碧綠洞簫的蘇陌葉。怎么會是蘇陌葉。
陌少風(fēng)姿翩翩立在艙門口,臉上抬出一個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著上君施了一記禮,心中有分寸地罵著娘。
帝君,何其會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將計(jì)就計(jì)編出這場戲,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快,卻將自己推出來唱壓軸,他大爺?shù)摹?/p>
他心中罵著大爺,面上卻依然含著笑意,起聲道:“著實(shí)沒有料到上君也在這里,今日一大早蘇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蘭若的名,邀我辰時末刻同她在她艙中相見。但阿蘭若的字原是蘇某一手教出來的,是不是她親筆手書,尋常人瞧不出來,蘇某卻還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個清白時辰前來探問探問阿蘭若,卻不想遇到上君亦攜著兩位公主前來探視她,倒是我沒有挑對時辰了!
一席話落地,今日阿蘭若房中這樁事,來龍去脈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臉上一片慌亂,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別信他,他全是胡說!”
蘇陌葉做不明所以狀:“這等事三公主卻不好冤枉蘇某胡說,蘇某這里還存著這份不知出于何人的手書為證來著!
嫦棣原本煞白的臉色瞬然鐵青,求助似的緊盯著一旁的橘諾,橘諾只做垂首不語,雙手隱在袖中,身子卻像繃得極緊。
上君含著怒色的目光從橘諾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諾身上,沉聲開口道:“來人,將兩位公主帶回去幽在房中,無我的命令不許出門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著像氣得不輕。無論是阿蘭若與蘇陌葉真的如何了,還是橘諾、嫦棣兩姊妹陷害阿蘭若與蘇陌葉如何了,都是樁家丑。若他不曉得,其實(shí)也算不得什么,偏偏兩個不省心的女兒竟將自己安做她們的一步棋,讓他曉得了。將這個事蓋下來自然不難,如何安撫息澤的里子和面子,卻需斟酌。這個事,氣得他頭痛。
蘇陌葉目送簇?fù)碇暇x開的一水兒女官的后腦勺,將洞簫在手里掂了掂,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方才嫦棣慌極時口不擇言說他胡說,胡蒙倒是蒙對了一回,他確是胡說。她們效阿蘭若的字跡其實(shí)效得挺下功夫,連他都被擺了一道,拎著信見了鳳九直到她撲上來抱住他時,他才覺著不大對頭,她像是中了什么惑術(shù)。
他對阿蘭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將鳳九認(rèn)做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習(xí)惑術(shù),這上頭造詣高,說不得他今日就順著橘諾、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鉆了這個套。
他認(rèn)出這是個套來,自然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殺去小廚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換一換便罷了,讓那兩個使計(jì)的吃個癟也算小懲她們一番。帝君立在一個小火爐跟前,聽他說了心中的打算,握慣佛經(jīng)的手里頭握了柄木勺,緩緩攪著爐子上的稠粥:“對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還記得利落兩個字是怎么寫的嗎?”帝君說這個話的時候,神色格外平靜,聲音卻讓他有些發(fā)冷。
他早有耳聞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關(guān)乎六界的大事,今日這樁卻算是個瑣碎家務(wù),他其實(shí)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著實(shí)沒有多做別的,只是拖到兩位公主將上君請入船艙才撩了帳子。不過,這撩帳子的時機(jī),他悟出來卻極有學(xué)問。倘帝君撩帳子在前,頂多如自己所言令兩位公主吃個癟,帝君如今這個身份,因要賣上君的面子,著實(shí)罰不了兩位公主什么。但撩帳子在后,這個事情,就變成了上君需為了安撫他的面子親手教訓(xùn)兩個不懂事的女兒。比之前者,既能讓兩位公主得教訓(xùn),又無須帝君動腦動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將小艙中素色的桌椅擺件照得亮堂,蘇陌葉斜眼瞅了瞅凌亂的床鋪,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見帝君,覺著他不如在小廚中瞧著動氣。這個事情卻是那二位公主無心插柳柳成蔭,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開心。
第七章
王都的花,比之南邊觀塵宮的茶花,花期一向晚些。賞過觀塵宮的茶花,轉(zhuǎn)悠回王都,正是晚櫻玉蘭之類斗艷的時節(jié),滿大街錦繡的花團(tuán),看著就挺喜人。 這一派大好的春光,卻并未將鳳九的情操陶冶得高尚,她自打回到王宮,閉門不出,一直在琢磨著如何將橘諾、嫦棣兩姊妹坑回去。
九曲籠中嫦棣同她結(jié)了大梁子,尚未等她蓄養(yǎng)好精神,橘諾又摻進(jìn)來一腳給她下了相思引。
她長得這么大,頭一回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坑成了個同花順,自尊心頗受了些打擊。
兩位公主一直被上君軟禁著,不說罰,也不說不罰。鳳九琢磨照上君對嫦棣的寵愛,估摸關(guān)個幾天此事也就罷了。但明顯她不能作罷,她得候著她們被放出來時再將她們關(guān)進(jìn)去。
這個打算倒是有胸懷也有骨氣,她眼巴巴數(shù)著手指頭等了數(shù)日,可最終,卻等了個未遂。
三月二十七,宮中輾轉(zhuǎn)傳出一個消息,說橘諾公主不守閨訓(xùn),與人私通,懷下孽子,大辱宗室,已判削首之刑,功德譜中永除仙名,近日便要行刑。
關(guān)于嫦棣,明面上雖沒有聽說什么,但從內(nèi)帷里也隱約傳出幾句私話,說是嫦棣公主因前幾日打碎了上君鐘愛的一盞明燈,被上君流放去了一處荒涼地界思過自省。
鳳九得知此事,有些傻眼。
橘諾未婚有孕,肚子里的孩子竟還頗受上君君后的看重,她起先亦有些疑惑,心道區(qū)區(qū)一個比翼鳥族,民風(fēng)難道敢比他們青丘更曠達(dá)不成?后來問了蘇陌葉,才曉得原來橘諾這個孩子懷得不一般,乃是懷的比翼鳥族下一任神官長。歷代神官長皆是未婚少女感天地之靈而結(jié)孕,這也是為甚橘諾未嫁人就敢懷個胎懷得理直氣壯,且還能請動息澤神君下山特地調(diào)養(yǎng)她的緣故。鳳九猶記得當(dāng)日自己還感嘆了兩句橘諾的好運(yùn)氣,但今日,怎的又說她腹中這個孩子是與人私通?
正要差人去打探,茶茶卻將蘇陌葉引進(jìn)了屋中。
自相思引之事后,為了避嫌,陌少其實(shí)已很少單獨(dú)找她議事,今日來得這樣突然,可見是有不得已的急事。
果然今日陌少不如平日淡定,少了許多迂回做派,手中的溫茶只潤了潤喉嚨,已開門見山道:“月前我曾說,有幾樁決定阿蘭若終局的大事情,需請你幫忙同她做個一樣的抉擇,這話你可還記得?”
鳳九捏著個杯兒點(diǎn)頭。
陌少沉吟:“第一樁事,已經(jīng)來了!
鳳九嗯了一聲提起精神。
陌少蹙眉道:“這樁事,或許你做起來不甘,但此時需以大局為重!笨粗,低聲道:“救一救橘諾!
鳳九猛地睜大了眼睛。
鳳九其人,其實(shí)很有青丘的風(fēng)骨,你敬她一分,她便敬你十分,你辱她一分,雖不至于十倍奉還,到頭來送回到你身上的,擠巴擠巴也得是個整數(shù)。
青丘之國九尾狐一族奉行的美德,從來沒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寬容,也沒有什么不清不楚的饒恕,更別提此番這樣的以德報(bào)怨。
陌少生了顆全西海最聰明的腦子,同輩的神仙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精于算計(jì)。阿蘭若這個事情上,他精于算計(jì)地發(fā)現(xiàn),照著這一世諸事的進(jìn)展,如同從前一般,上君將橘諾斥上刑臺問斬,乃是早晚之事。他精于算計(jì)地思忖,從前乃是君后處置人處置得不妥帖,方漏了個把柄,導(dǎo)致橘諾懷胎的真相終有一日東窗事發(fā)。他精于算計(jì)地打算,此次只需將這個事發(fā)的由頭往后挪一挪,給鳳九足夠的時間讓她同橘諾嫦棣先了斷私怨,之后橘諾再被推上刑臺,他請鳳九兌現(xiàn)諾言勉力一救,以她爽朗不拘的性子,此事可成哉。
但陌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東華帝君。
他記得從前橘諾懷胎之事敗露是在四月十七,可宮中此次傳出的消息,卻早了整二十日。當(dāng)是時,他腦中一瞬閃過的,竟是帝君在小廚房中平平靜靜地同他所說的利落二字。
他到此時,方曉得帝君說的利落是個什么意思。
帝君怕是早已曉得比翼鳥這一輩王室的秘辛。
四海之內(nèi),大荒之中,有權(quán)力,有女人,有紛爭,就有秘辛。每個王室,都有那么一段秘辛。比翼鳥一族的秘辛算不得多么新鮮,相關(guān)也無非就是那么兩件,王位和女人。
這段糾結(jié)的往事,說起來其實(shí)挺簡單,傳如今的上君相里闋的王位是弒兄而來,寵愛的君后傾畫夫人,其實(shí)是從親大哥手中搶過來的嫂子。
傳說里傾畫夫人當(dāng)年也很貞烈,本欲以死殉夫,但因肚子里頭懷了橘諾,相里闋愛她心切,言她不死便允她留下大哥的骨血,她才這么活了下來。傾畫如愿生下橘諾,寶貝一般養(yǎng)著。再后來生下相里闋的骨肉阿蘭若,卻因她當(dāng)日深恨相里闋,孩子剛落地便親手扔進(jìn)了蛇窩。這也是阿蘭若的一段可憐身世。
留下橘諾,是當(dāng)年相里闋萬不得已用的一個下策。眼看少女一日日出落得美麗聰穎,更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長刺。相里闋早已有心拔掉她,無奈傾畫夫人護(hù)得周全。
后頭的事情,論來也是橘諾自己不爭氣,同教她習(xí)字的夫子有了私情,懷了身孕。比翼鳥一族體質(zhì)殊異,懷胎不易,墮胎更不易,動輒橫尸兩命。墮胎是死,這個事被相里闋曉得也是死,為了保下前夫唯一的血脈,傾畫夫人別無他法,輾轉(zhuǎn)思忖后,終于撒下這個彌天大謊。
蘇陌葉嘆了口氣。這些過往都實(shí)實(shí)在在發(fā)生過,遮掩過往的木盒子再結(jié)實(shí)也未免透風(fēng),有形有影的事情,帝君想要曉得,自然就有法子可以曉得。
雖然瞧著帝君日日一副種樹釣魚的不問世事樣兒,但聽過這位天地共主執(zhí)掌六界時的嚴(yán)謹(jǐn)鐵血,他自然不信帝君墮入此境后果真諸事不問。
見微知著,睹始知終,這才是帝君。帝君他當(dāng)日在小廚房中說出利落二字時,怕已是在心中鋪墊好了今日的終局。
蘇陌葉盯著杯中碧綠的茶湯犯神,橘諾絕不能死,倘若死了,后頭什么戲也唱不成。既然這一次是帝君做主將橘諾的事晾在了上君跟前,是帝君他老人家要借相里闋這把刀懲治橘諾,若旁的人將橘諾救出來,豈不是等同與帝君為敵?
果然無論如何,還是只能靠鳳九出這個頭啊。
陌少神思轉(zhuǎn)回來時,正瞧見鳳九眼睜睜直盯著自己,眉間糾結(jié)成個“川”字,話中見疑惑道:“ 阿蘭若雖然不如我折騰,但從前同橘諾結(jié)的梁子也不算輕,為何她當(dāng)此關(guān)頭卻要救橘諾一命,這個理兒我想不順。今日你若能說通我,我就全聽你的,你若說不通我,我就還要想一想! 陌少欣慰她居然也曉得自己折騰,撈過一個趁手的圓凳落座,又給自己續(xù)了半杯茶,擺出一個長談的架勢方道:“阿蘭若當(dāng)初要救的,并不是橘諾,而是沉?xí)!庇謫査溃骸鞍⑻m若同沉?xí),你曉得多少??/p>
鳳九比出一個小手指來,大拇指抵著小手指的指尖給陌少看:“曉得這么一丟丟。”
陌少手撫茶杯,良久道:“我可以再給你講一丟丟!
世間之事,最無奈不過四個字,如果當(dāng)初。
陌少的這段回憶中,“當(dāng)初”是若干年前的四月二十七,刑臺上橘諾行刑!叭绻,是那時他領(lǐng)著阿蘭若前去臺前觀刑。
凡人在詩歌中吟詠四月時,免不了含些芳菲凋零的離愁,生死相隔的別緒,借司命的話說,乃是四月主殺。
梵音谷雖同紅塵濁世相離得甚遠(yuǎn),這一年的四月,卻也籠了許多的殺伐之氣。先是宗學(xué)里處決了一位教大公主習(xí)字的先生,再是王宮中了結(jié)了幾個伺候大公主的宮奴。未幾日,大公主本人,竟也被判上了靈梳臺問斬。
身上擔(dān)了兩條重罪,一條欺君罔上,一條未婚私通。
大公主是誰的種,曉得此事的宗親們許多年來雖閉口不言,此時到底要在心中推一推,這是否又是上君的一則雷霆手段?不明就里之人,則是一邊惱怒著大公主的不守禮知恥,一邊齊拱手稱贊上君的法度嚴(yán)明。這樁事做得相里闋面子里子都掙得一個好字。
到底是公主問斬,即便不是什么光彩事,也需錄入卷宗史冊。為后世筆墨間寫得好看些,刑官拔凈一把山羊胡,在里頭做足了學(xué)問。觀刑之人有講究,皆是宗親;處刑之地有講究,神宮跟前靈梳臺;連行刑的劊子手都有講究,皆是從三代以上的劊子手世家海選而來。
這樣細(xì)致周到的斬刑,他們西海再捎帶上一個九重天都比不上,蘇陌葉深以為難得,行刑當(dāng)日,興致盎然地揣了包瓜子領(lǐng)著阿蘭若在觀刑臺上占了個頭排。
他本著一顆看熱鬧的心,阿蘭若卻面色肅然,手中握著一本往生的經(jīng)文,倒像是正經(jīng)來送這個素來不和的姊姊最后一程。
行刑的靈梳臺本是神官祈福的高臺,輕飄飄懸著,后頭略高處襯著一座虛浮于半空中的神殿,傳出佛音陣陣,有些縹緲仙境的意思,正是歧南神宮。
風(fēng)中有山花香,天上有小云彩,橘諾一身白衣立在靈梳臺上,不像個受刑之人,倒像個絕色的舞姬將在云臺之上獻(xiàn)舞,肩頭擔(dān)的罪名雖然落魄,臉上的神色到底還有幾分王家體度。
觀刑臺上諸位列座,兩列劊子手抵著時辰抬出柄三人長的大刀,刀中隱現(xiàn)猛虎咆哮之聲。此刀乃是刑司的圣物,以被斬之人的腕血開刀,放出護(hù)刀的雙翼白額虎,吞吃被斬之人的血肉生魂,并將魂魄困于刀中若干年不得往生。筆頭上雖也是斬刑兩個字,這卻又是和凡界砍人腦袋的斬刑有所不同。
大刀豎立,橘諾的腕血祭上刀身的一刻,四圍小風(fēng)立時變作接地狂風(fēng),虎嘯陣陣,明晃晃的刀身上呈映出清晰的虎相。眼看烏云起日光隱,猙獰的虎頭已掙脫刀刃,橘諾煞白著一張臉搖搖欲墜,白光一閃,利劍破空之聲卻清晰貫入耳中。
聲音盡頭處,一柄長劍沒入巨大虎頭七寸許,利落地將白額虎逼入刀身。
英雄救美這出戲,怎么演,都是出好戲,都不嫌過時。
天幕處陰影沉沉,狂風(fēng)四揭,受傷的猛虎在刀刃中重重喘息。變色的風(fēng)云后,卻見緊閉的歧南神宮宮門突然吱呀大開。
黑色的羽翼在靈梳臺上投下稀薄淡影,年輕的神官長在臺上站定,臉上是最冷淡疏離的表情,身后的羽翼尚來不及收回,卻將瑟瑟發(fā)抖的橘諾攔在身后,遙遙望及觀刑臺上上君的尊位,聲音清晰而克制:“臣舊時研論刑書,探及圣刀裁刑的篇章,言圣刀既出,倘伏刑人在生魂離散前將刀中虎鎖回,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論伏刑人肩負(fù)如何重罪,皆可赦免她的死罪。上君圣明,不知今日橘諾公主此刑,是否依然可照此法度研判?”
救美的英雄并不魯莽,有勇有謀,有進(jìn)有退。上君寒著臉色點(diǎn)了個頭。刑書中的法度是祖宗定下的法度,在此見證的都是宗親,當(dāng)著諸位愛卿的面,上君自然不能說出一個“不”字。
但雙翼白額虎自誕生日起,向來以執(zhí)著聞名,一旦出刀,不飲夠伏刑人的血絕不善罷甘休,雖然祖宗有赦免的法度,且半途劫刑的不在少數(shù),但這么萬兒千年的,還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逃脫白額虎的兩排利齒。若說方才英雄的利劍將它逼退了些許,這頭虎卻也不至于這樣膿包,蓄好時力再行掙脫出刀,是頃刻的事。
有勇有謀的英雄能不能救得美人歸,還須講個時運(yùn)。
陰風(fēng)蕭蕭,玄衣的神官長袖一揮利劍已轉(zhuǎn)回手中,白額虎再次越刀而出,橘諾木木呆呆,被推到角落,座上上君捻須沉默,觀刑臺上的諸位卻像是各個打了雞血般瞧著刑臺一派精神抖擻。
青年與猛虎僵持纏斗,劍光凜冽羽翼紛飛,難分高下各有負(fù)傷,打得著實(shí)精彩,也很有看頭。但白額虎生于戾氣,虎相只是一種化形罷了,添在它身上的傷遠(yuǎn)不及看上去嚴(yán)重,與之一比,倒是神官落了下乘,不過招招數(shù)數(shù)間仍然氣度十足,不落歧南神宮的高華派頭。
阿蘭若歪靠在座椅中向她師父道:“既要在刀劍中好好應(yīng)付這頭白額畜生,又要凝力尋找將它關(guān)回去的法門,沉?xí)纤蝗诉@么單打獨(dú)斗,未免有些艱難!
蘇陌葉轉(zhuǎn)著茶盅笑:“法門不是沒有,白額虎嗜血,橘諾若肯主動讓那畜生飲一半生血,沉?xí)显僖造`力全力相封,大約還掙得出一兩分生機(jī)。不過既然橘諾有孕在身,失一半生血,怕是難以保命!甭唤(jīng)心敲著杯沿道,“你同橘諾一個娘胎出來,自然生血也差不多,不過你若心生同情想幫他們,我看還是免了罷,一來得罪你父親,讓他老人家不高興,二來臺上那位神官大人,可一向忌諱你是蛇窩里長大的,怕并不想承你這個恩惠!
阿蘭若一笑,恍然了悟:“哦?原來做這個事還能讓父親他不高興?那真是不做都不行了。”
未及蘇陌葉抬手阻攔,雪白的羽翼瞬然展開,眨眼間已飛向濃云密布的靈梳臺。蘇陌葉愣在座椅上,回神過來時撞豆腐的心都有。
阿蘭若喜著紅衣,便是這么個不吉利的日子也是一身大紅,偏偏容貌生得偏冷,旁的人穿紅就顯得喜慶,她穿紅愣是穿出冷清來。但即便冷清,這個色兒也夠顯眼。羽翼拍過長空時,連正和白額虎打得不可開交的神官都分神望了一望。 照凡界的戲路來演,此等危急時刻,翩翩佳人與翩翩公子這么一對望,定然望出來幾分情意,望出從今后上天入地的糾葛。但可嘆此番這個戲本并非一套尋常戲路,公子望著佳人時,佳人正引弓搭箭,目沉似水地望著狂怒的白額雙翼虎。雙箭如流矢,穿透狂風(fēng)正中白額虎雙目,猛虎痛嘶一聲,攻勢瞬間沒了方向。不過這是頭用兵器殺不死的虎,此舉也不過是為找到法門多爭一時半刻罷了。
狂風(fēng)迷眼,虎聲振振,少女離地?cái)?shù)尺虛浮于半空中,俯身看著玄衣的神官,貼得有些近:“她背叛了你,你卻還要救她?”
青年臉上是天生的冷倨,微微蹙眉:“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一起長大的妹妹,即使做錯了事,有一線生機(jī),又如何能不救?”
少女愣了愣,眼中透出笑意:“你說得很好!陛p聲道,“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但我也是你的妹妹,你小時候說過我很臟,被蛇養(yǎng)大,啃腐植草皮,身體里流的東西不干凈。我送過你生辰賀禮,被你扔了!
年輕的神官長有片刻沉默:“我記得你,相里阿蘭若!
少女彎了彎嘴角,突然貼近他的耳廓:“我猜,你還沒有找出將白額虎關(guān)回去的法門!
猛虎似乎終于適應(yīng)了眼盲的疼痛,懂得聽音辨位,狂吼一聲,利爪掃來。青年攬住浮空的少女緊退數(shù)步,方立穩(wěn)時卻見少女指間憑空變出一截?cái)嗔训牡度,長袖揚(yáng)起,趁勢握住他的左手十指交纏,刀刃同時刺破兩人手掌,鮮血涌出。
青年的神情微震,兩人幾乎是憑本能躲避猛虎的攻勢,十指仍交纏緊握,騰挪之間,少女直直看著他的眼睛,神情淡定地含著笑:“世說神官之血有化污凈穢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干凈許多?”
兩人的血混在一處,順著相合的掌心蜿蜒而下,血腥氣飄散在空中,青年神色不明,卻并沒有抽回自己的手:“激怒我有什么意思?你并非這種時刻計(jì)較這種事情的人!
少女目光蕩在周圍,漫不經(jīng)心:“白活了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原來我不是這種人。”瞄見此時二人已閃避至端立的長刀附近,神情一肅,順著風(fēng)勢一掌將青年推開,續(xù)足力道朝著長刀振翼而去。青年亦振開羽翼急速追上去,卻被刀身忽然爆出的紅光阻擋在外。
紅光中少女方才刺破的右手穩(wěn)穩(wěn)握在圣刀的刀刃上,舊傷添新傷,鮮血朝著刀身源源不斷涌入。白額虎忽然住了攻勢,饜足地低嘯一聲。少女臉色蒼白,面上卻露出戲謔,朝著突然乖順的猛虎道:“乖,這些血也夠你喝一陣了,貪玩也要有個度,快回來!泵突u頭擺尾,果然漸沒入刀身,因吸入的血中還含有神官化污凈穢之血,靈力十足,一入刀身便被封印。
紅光消逝,猛虎快攻時縈繞刀身的黑氣也消隱不見,端立的圣刀仿佛失了支撐,頹然倒下。
橘諾顛顛倒倒躲在沉?xí)仙砗,沉(xí)锨浦鴻M臥于地的長刀,阿蘭若從長刀后頭轉(zhuǎn)到前面來,蹣跚了一步,沒事兒人一樣撐住,隨手撕下一條袖邊,將傷得見骨的右手隨意一纏,打了個結(jié)。
觀刑臺上諸位撿起掉了一地的下巴,看樣子關(guān)于這精彩的變故著實(shí)有滿腹言語想要傾訴,但為人臣子講究一個孝順,不得不顧及上君的怒火,壓抑住這種熱情。
上君明面上一副高深莫測,內(nèi)里估摸快氣暈了。他想宰橘諾不是一天兩天了,終于得償夙愿,誤打誤撞沉?xí)蠀s來劫法場。他估摸對白額虎寄以厚望,望它能一并把沉?xí)弦苍琢。神官長替九重天履監(jiān)察上君之職,沉?xí)蠟槿诉^于傲岸又剛直,也是他心中一根刺,熟料半途卻殺出個阿蘭若,這是什么樣的運(yùn)氣。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待要何去何從,諸位此時自然要等候上君的發(fā)落。
上君寒著臉色,威嚴(yán)地一掃刑臺,啟開尊口下出一個深思熟慮的結(jié)論。橘諾公主死罪既逃,活罪卻不可免,罰出宗室貶為庶民,永不得入王都。神官長沉?xí)暇热穗m未違祖法,卻是本著私情,擔(dān)著監(jiān)察之職,事及自身卻徇私至此,有辱圣職,即日向九天回稟,將其驅(qū)除出歧南神宮,亦貶為一介庶民永不得入王都。至于阿蘭若,身為一個公主光天化日下大鬧刑場有失體統(tǒng),判一個罰俸思過。
上君慮得周全,倘哪天王宮中死了個公主抑或神宮里死了個神官長,著實(shí)是樁天大的事。但族里若莫名死了兩個庶民,卻實(shí)在不足為道。
不死已是大幸,橘諾最后一次掌著公主的做派拜了個大禮,沉?xí)洗怪劢廾嫔蠜]有什么表情,阿蘭若卻向著上君,臉上含著一個戲謔:“今日女兒為了姐妹親情如此英勇,原本還指望得父君一聲贊,這個俸祿罰得卻沒道理。”不及上君道一聲“放肆”,又道,“再則關(guān)乎神官長大人,前幾日息澤傳給女兒一封信,信里頭請神官長大人打一面琉璃鏡,待九天仙使到谷中來時,好托帶給天上的太子殿下做生辰禮。說起來這也是他不像話,早先去天上面見圣顏時,同太子殿下吹噓過一兩句沉?xí)洗笕酥歧R的本領(lǐng),卻不想就此被太子殿下放在了心上!睙o奈狀道,“息澤令我將沉?xí)洗笕苏埲敫袧撔闹歧R,但此番父君既令他永不得入王都,父君的圣令自然一等一威嚴(yán)不可違背,但夫訓(xùn)也是不可違的一件事,所以我也有些疑惑,是不是將府邸搬到王都外頭去好些?還有些疑惑,搬府這個錢從哪里出好些?”
上君揉著額角道:“息澤愛卿果真有來信?信在何處?”
阿蘭若面不改色道:“果真有來信,但這個信此時卻沒在身上,不過來信時師父他老人家也在,”瞟了眼上君座旁,“母妃也恰過來探看我,他們都瞧見了。因信里頭提了幾句制琉璃鏡有些材料需我備好,我不大懂,還將信遞給師父請他指教過兩句!
上君目光如炬向蘇陌葉,倒血霉的陌少抽搐著嘴角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是,但我并非比翼鳥族,有些材料亦不大懂,就將信又遞給君后請她瞧了瞧!
君后救侄兒心切,亦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上君沉思半晌,判為國庫著想,阿蘭若無須遷府,沉?xí)弦詭ё锷砣氚⑻m若府制鏡,鏡未成不得出府,鏡成需即刻離都。
這個事情,就這么了了。
曲終收場,侍衛(wèi)們寬容,未即刻收押橘諾,容她跪在地上幫沉?xí)锨謇韨凇l`梳臺上空空蕩蕩,紅衣的少女沒有離開的意思,面色是失血過多的蒼白,卻休閑地溜達(dá)著步子走過去,半蹲在一對苦命鴛鴦跟前,和橘諾四目相對。 半晌,咧出個冷意十足的諷笑:“真是對可嘆又可敬的未婚夫妻。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們沒什么關(guān)系了,記得要離他遠(yuǎn)些!睂⑹軅挠沂执钤诔?xí)系募缟希八俏揖然貋淼,就是我的了!?/p>
橘諾含淚恨聲:“沉?xí)喜皇悄愕模易灾缃衽洳簧纤,但你也不配!?/p>
靈梳臺巍峨在上,陣風(fēng)散后臺邊聚起幾朵翩翩的浮云,紅衣少女像是心情愉快,踱步到臺沿,伸手握進(jìn)云中:“世間事飄忽不定者多,萬事隨心,隨不了心者便隨緣,隨不了緣者便隨時勢。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處呢?”
神官原本沉淡的眸色中,有一些東西緩慢凍結(jié),狀似寒冰。
茶涼故事停,瞧得出回憶阿蘭若一次就讓陌少他傷一次。
鳳九識大體地替陌少換上一盞新茶,待其緩過神來,委婉地拈出心中一個疑問:“情這個東西,譬如天上的子母樹一樹生百果,我自曉得各個該有各個的不同。但阿蘭若此時既已嫁了息澤,對沉?xí)仙龅倪@個情果,是否有些不妥當(dāng)?”她近日同息澤處得多些,自覺算個熟人,難免為息澤抱一抱屈。
陌少道:“她同息澤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一對忘年友。比翼鳥這些地仙,在我們看來朝生夕死何其的脆弱,似乎更耽于享樂,但息澤卻比谷外的些許神仙還要無欲無求些,他對阿蘭若,倒比我更擔(dān)得上師父這個名頭!
鳳九一言不發(fā)了半日,道:“你說的是那位……前頭和橘諾、嫦棣各有糾纏,近日不曉得為何又對我頗有示好的……息澤神君?”
陌少咳嗽一聲道:“這個嘛,此地既是被重造出來的,興許出了一些差錯,令神君他性情變化了一二也說不準(zhǔn)。咳,從前,從前息澤神君他確然最是無欲無求的。”
鳳九忍住了問陌少一句有無法子可將神君他變回從前那個性情,將話題轉(zhuǎn)到一樁她更為好奇之事上,道:“既然阿蘭若和沉?xí)虾髞碛性S多糾纏,那時她救了他,他是不是有點(diǎn)喜歡上她了?”
蘇陌葉遠(yuǎn)目窗外:“比翼鳥一族將‘貞潔’二字看得重,傾畫夫人一身侍二夫,沉?xí)掀鋵?shí)不贊同,三姐妹間只橘諾一人得他偶爾青眼,傾畫改嫁給上君后生下的阿蘭若和嫦棣,他都看不太上,其中又尤數(shù)阿蘭若排在他最看不上的名冊之首!
鳳九訝道:“但是她救了他,這不是一種需以身相報(bào)的大恩嗎?”
陌少冷道:“沉?xí)侠涞园,在他看來,他從前瞧不起阿蘭若,辱了她,她將他要到府中如同要一件玩物,不過是要囚禁報(bào)復(fù)他罷了,說他因感激而喜歡她,不如說他那時其實(shí)有些恨她。”良久,又道,“我有時想起阿蘭若的那句話,無論為仙為人,需隨心隨緣隨勢,她將此語參悟得透徹,但她的心或許在沉?xí)夏抢铮壓蛣荩瑓s并不在沉?xí)夏抢!?/p>
一席話聽得鳳九頗唏噓。
蘇陌葉潤了口茶入嗓,道:“你略想想,若愿幫我這個忙,勞茶茶給我傳個信。”
下期預(yù)告:鳳九一日忽見天邊一道銀藍(lán)光陣,看方向是白露林旁的水月潭。好奇心重的她怎耐得?于是去看熱鬧,竟是潭里棲息的一尾猛蛟正同一個厲害神仙打架。這神仙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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