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無涉與學術公共領域重讀韋伯論文
[摘要]:“價值無涉”是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核心概念,但是對此學術界卻存在嚴重誤讀。本文從韋伯構建學術公共領域的角度,認為韋伯“價值無涉”的“客觀性”原則具有雙重含義,既是為了破除普世性的理論神話,也論證了價值判斷需要“科學”的論證,而經(jīng)驗事實需要在與文化價值的關聯(lián)中獲得意義,這是學術倫理存在的基礎。通過對國民經(jīng)濟學的批判,韋伯闡明了他的“理想類型”是對經(jīng)驗事實的邏輯整理,而不是“客觀”反映,這是“價值無涉”的第三個含義。本文還討論了韋伯的新聞思想及其實踐與學術公共領域的關系,并提出今天重讀韋伯的意義在于構建中國的學術共同體和學術公共領域。
關鍵詞: 韋伯 價值無涉 理想類型 學術公共領域
討論社會科學研究的方法論問題,韋伯是個繞不過的名字!皟r值無涉”已經(jīng)被我們念得耳熟能詳,但是韋伯意義上的“價值無涉”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在學術界卻依然晦暗不明。當今中國社會發(fā)展與危機并重,思想界因此存在嚴重分歧,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也變得云譎波詭,有學者提出應該用“去道德”和價值“無立場”的方法來應對這樣的局面[1]。但是,“去道德”與“無立場”究竟在什么意義下才是可能的和有效的?政治與學術在韋伯的語境下究竟意味著什么?今年,正值韋伯逝世九十周年,韋伯的著作再次在漢語世界中被大量出版。重新閱讀韋伯,并借此整理中國知識界關于學術與政治、立場與價值等問題的糾葛,已經(jīng)又一次成為具有重大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的議題。[2]
(一)“價值無涉”的雙重含義
《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的“客觀性”》是1904年韋伯接手主辦《社會科學和社會政策文庫》雜志時,闡釋其辦刊宗旨的綱領性文獻。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韋伯是如何把社會科學方法論與學術倫理以及學術共同體的思考結合在一起的,這也是韋伯集中討論和總結其社會科學方法論的重要文獻。但是,自八十年代中文學術界“發(fā)現(xiàn)”韋伯以來,這也是被誤讀最嚴重的部分。所以,回到文本自身,應該是重讀韋伯最重要的方法。
韋伯開宗明義地指出,《文庫》的宗旨一是擴展對社會生活的事實的認識,另一是訓練人們對社會生活的實際問題作出判斷。那么,判斷的有效性是什么?或者,在什么意義上可以說,社會科學研究存在著“客觀有效的真理”呢?韋伯整篇文稿正是建立在這個問題意識上的。
韋伯反對兩種歷史觀,一是道德進化論,一是歷史相對主義,正是這兩者的結合在社會科學領域取得了支配性地位。韋伯以國民經(jīng)濟學為主要批評對象,指出:通過把文化價值總體引入道德領域而在內(nèi)容上規(guī)定道德領域,并由此把國民經(jīng)濟學提高到“倫理”科學的地位,這其實是把所有可能的文化理想在總體上貼了“道德”的標簽,既抹殺了道德律令的特有地位,也沒有對理想的“客觀性”有什么貢獻!段膸臁沸枰獜母旧嫌枰跃艹獾牧餍杏^點,正是:國民經(jīng)濟學是從一種特殊的“經(jīng)濟世界觀”得出的,并且應當由此得出價值判斷。因為經(jīng)驗科學的任務決不是提出約束性的規(guī)范和理想,以便從中得出實踐的處方。《文庫》需要拒斥的另一種觀點是:價值判斷因為立足于某種理想,從而具有主觀起源,就可以擺脫“科學”的討論。這正是“價值無涉”的兩重含義,不可偏廢任何一方,而目前國內(nèi)學界就韋伯觀點圍繞著經(jīng)濟學是否應該有道德的討論,其實都沒有抓住韋伯的關鍵。
韋伯說,《文庫》關心的問題其實是:對理想和價值判斷所作的“科學”批判的意義和目的是什么?科學的“技術性批判”最根本的功能就是使在追求目的過程中的代價,能夠被充分評估和權衡,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最需要貫徹“價值無涉”的邏輯方法。在這之后,權衡上升為決策,就不再是“科學”的任務,決策者根據(jù)自己的良知和世界觀在各種有關的價值之間進行權衡選擇,但正是“科學能夠使他意識到,一切行動,當然根據(jù)具體情況還有不行動,在其結果中都意味著吸收了某些價值,從而常常意味著——這一點目前特別容易被人忽視——放棄另一些價值。做出選擇是他自己的事情。”[3]科學的任務正是揭示并且在邏輯上闡明“目的”建立之上的“觀念”基礎,“對價值判斷的科學探討如今不僅要使人進一步理解和體驗所希求的目的和作為其基礎的理想,而且首先還要教人批判地‘判斷’它們!盵4]也就是說,作為“科學”本身不擔任價值評判的任務,但是它卻是價值評判的基礎。這是因為,在一個世界觀存在嚴重沖突的時代,“以普遍有效的終極理想的方式創(chuàng)造解決我們的問題的實際公分母,這都毫無疑問既不能是我們這份雜志的任務,也絕不能是任何一門經(jīng)驗科學的任務:這樣一種任務不僅在實際上是無法解決的,而且自身也是不合情理的。”[5] 這決定了在方法論上的“價值無涉”作為邏輯意義的地位。
一個飽餐了知識之樹的文化時代,其命運是必須知道,無論對世界事件研究的結果多么完善,都不可能從中獲知世界事件的意義,而是必須能夠自己去創(chuàng)造這種意義本身,世界觀決不可能是經(jīng)驗知識進步的產(chǎn)物,因此,最強有力地推動著我們的那些最高的理想,在任何時代都只能是在與其他理想的斗爭中實現(xiàn)的,這些其他理想對于其他人來說,正如我們的理想對于我們來說一樣,都是神圣的。[6]
因此,可以看出,韋伯所說的“價值無涉”的第一個含義,正是要徹底破除所謂“普世價值”的神話,一個諸神爭斗的時代,決定了社會科學領域不可能,也不應當存在普遍有效的終極價值。在這個意義上,廉價的相對主義和樂觀的折中主義,要么在理論上無視其嚴峻,要末是在實踐上回避其結果。這些都與科學的“客觀性”沒有絲毫關系,“中間道路”絲毫不具有更多的科學真理。由此可見,作為方法論的“價值無涉”正是為了廓清“科學”有效性的界限,它要解決的問題是“存在”的問題,而不是“有效”的問題。對“存在”的思維整理,涉及到“客觀性”問題,而“有效”與否則與價值所處的文化特性有關,必須在科學的“客觀”操作和價值判斷之間劃出界限。
因此,對這份雜志尋求科學真理的功能,以及科學作為對經(jīng)驗現(xiàn)實進行思維整理的有效性,韋伯提出兩種重要責任:
首先,是要讓讀者和作者自己清楚地意識到用來度量現(xiàn)實,并從中推導出價值判斷的標準和尺度是什么,而不是把不同類別的價值混同在一起。只有通過確立的價值標準與其他價值標準,最好是與自己的價值標準相對抗,——任何有意義的評價都只能是從自己的世界觀出發(fā)的批判,而不是通過在不同的價值之間和理想的沖突之間的挪移和權衡來欺騙自己。不同的價值尺度之間需要進行反思性的對比、澄清和揭示,一切對于別人有意義的評價都只是出自對自己“世界觀”的批判,是以自己的理想為根據(jù)與別人的理想作斗爭的結果。
第二, 要使得讀者、編輯和撰稿人都明了,什么地方科學研究者開始沉默,而作為“有意欲”的人開始說話,什么地方論證求助于理解,什么地方則求助于感情。必須反對科學討論和評價性推論之間的混淆,但是“決不反對申明自己的理想”。無信念和科學的“客觀性”之間沒有任何內(nèi)在的近似性。這里“價值無涉”的第二個含義,就體現(xiàn)為作為學術雜志的《文庫》所具有的學術共同體的性質(zhì),它不是從事反對政治或者社會政策派別的論爭場所,也不是招徠贊成或反對政治理想或社會政策派別的場所[7],而是一個“學術”的公共領域。韋伯如此描述道:
雜志的特性一開始就在于,并且只要它聽憑于編者們今后就也應當在于,尖銳的政治對手都可以在雜志中為了科學工作而和平共處。它迄今為止不是“社會主義的”刊物,今后也不會是“資產(chǎn)階級的”刊物。它不會把愿意置身于科學討論基地之上的人排除在作者的范圍之外。它不能是一個“回應”、辯駁、再辯駁的游戲場地,但它也不袒護任何人,無論是它的作者還是他的編者,都應在其欄目中經(jīng)受可想見的最嚴厲的客觀而又科學的批判。不能忍受這一點的人,或者不愿與那些和自己理想不同的人在科學認識領域合作的人的,都可以不參加它。[8]
但是,韋伯也承認,無偏見地與政治上的敵對者同處于一個中立的學術場所,在當時的德國并不容易,對那種“作為黨派狂熱的局限性和不發(fā)達的政治文化的標志,應予以無條件的反對!痹谶@個意義上,“價值無涉”反對的是學術的泛政治化傾向,因為這必然嚴重傷害學術的“科學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個雜志不能有自己的“特性”,因為《文庫》要探討的問題與最高的、起決定作用的價值觀念密切相關,因而成為它的最穩(wěn)定的作者的人,“恰恰因此又成為一種受到那些價值觀念相同的或者類似的影響的文化觀的代表!边@些作者的觀點各有不同,但是“他們都把保護勞動群眾的身體健康以及盡可能增加勞動群眾對我們文化的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的分享作為目標,但把國家對物質(zhì)利益領域的干預與現(xiàn)存政治秩序和法律秩序的自由發(fā)展相結合作為手段!盵9]這些人無論對未來的社會秩序持什么樣的觀點,就當代而言卻肯定“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這并不是因為它與更早的社會制度相比是更好的形式,而是因為它在實踐上已經(jīng)是不可避免,這是學術面對現(xiàn)實政治的態(tài)度。
《文庫》主要關心的是社會經(jīng)濟問題。作為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象的事件,它的性質(zhì)并不是自身“客觀”地具有的,而是以人們認識的“興趣”傾向為條件的。“一個現(xiàn)象只是就我們的興趣專注于它對于為生存而進行的物質(zhì)斗爭所具有的意義而言,或者說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獲得一個‘經(jīng)濟’現(xiàn)象的性質(zhì)。”雜志的任務就是:研究人類共同生活的社會經(jīng)濟結構的普遍文化意義及其歷史上的組織形式。
不是“事實”的“實在”聯(lián)系,而是問題的思想聯(lián)系,構成了各門科學的工作領域的基礎:在用新的方法探索一個新的問題并由此發(fā)現(xiàn)開辟新的重要觀點的真理的地方,就會出現(xiàn)一門新的“科學”。[10]
不同與馬克思的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理論,更不同于形形色色的文化決定論,——韋伯決不是一個文化決定論者,他強調(diào)的是經(jīng)濟與文化互相制約的關系。韋伯認為:按照經(jīng)濟上的受制約性和影響范圍的特殊觀點來對社會現(xiàn)象和文化事件進行分析,依然是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性成果的科學原則。但是,這恰恰需要區(qū)別以下兩種傾向:人們要么把歷史現(xiàn)實中不能從經(jīng)濟動機演繹出來的一切都當作在科學上毫無意義的“偶然性”,或者“剩余物”,要么把經(jīng)濟事務的概念擴展到不可知的領域,以致所有以某種方式與外在手段相結合的人類利益都被納入到那個概念之中。[11]這正是韋伯竭力反對的以經(jīng)濟學價值來主宰社會價值和社會科學判斷的方式,這也是韋伯提出“價值無涉”所具有的現(xiàn)實與歷史的針對性。
。ǘ┙(jīng)驗事實、文化價值與學術倫理
在韋伯看來,社會科學作為一門現(xiàn)實的科學,是要理解我們被置入其中的、包圍著我們的現(xiàn)實特性,即它的文化意義:它為什么在歷史上是這個樣子。而“有限的人類精神對無限的現(xiàn)實的思維認識就建立在這一隱匿的前提條件上,即每次都只有現(xiàn)實的一個有限部分構成科學理解的對象,只有它才在‘值得認識’的意義上是‘根本’的!盵12]韋伯明確指出,經(jīng)驗事實只有在與文化價值的關聯(lián)中,才是研究者接近“實在”的途徑。社會科學不是建立合目的性的規(guī)律性,而是建立“個別”與“價值”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規(guī)律所適用的現(xiàn)實是個別的,而個體并不能從規(guī)律中演繹出來。清晰概念的存在以及假定的規(guī)律,僅僅是認識現(xiàn)實的前提和手段,而真正的有意義的分析和整體性描述,卻是嶄新的和“獨立”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形成的意義,以及形成這種意義的理由,都無法從任何規(guī)律性概念和體系出發(fā)去推導、論證或闡明,因為它們是以文化現(xiàn)象與價值理念的關系為前提條件的,文化概念就是價值概念。個體性的現(xiàn)實之所以對我們有意義,是因為它表現(xiàn)出對于我們來說與價值理念的聯(lián)系因而重要的關系,僅僅是因為這一點,它的個體性的特性才是值得我們認識的。也就是說,價值理念是確認研究對象的前提,卻不是結論,因為:
重要的東西自身當然不與任何規(guī)律自身相等同,而且規(guī)律越是普遍有效,就越是不與它自身相同。因為一個現(xiàn)實的成分對我們來說所具有的特殊意義,當然恰恰不在于它與極其眾多的其他成分所分享的那些關系。把現(xiàn)實與賦予其重要性的價值理念聯(lián)系起來,以及根據(jù)其文化的重要性的觀點突出和整理由此渲染而出的現(xiàn)實成分,與根據(jù)規(guī)律對現(xiàn)實進行分析和在一般概念中對它進行整理相比,是一個異質(zhì)的、不同類的觀點。思維整理現(xiàn)實的兩種方式相互之間沒有任何必然的邏輯關系。在個別的情況下,它們能夠相互一致,但是,如果這種偶爾的一致掩蓋了它們原則上的分歧的話,就會導致極具災難性的后果。[13]
這些對于經(jīng)濟學來說,并不例外,事實上韋伯更多地正是針對它而來的。正因此,韋伯對于“規(guī)律”崇拜,特別是對經(jīng)濟學的“市場”規(guī)律崇拜所具有的災難性后果的警告,是特別值得今天的中國學界汲取的。我們也可以從中明確地看到,韋伯的立場是歐洲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是一個所謂的“西方中心主義”者;而是相反,他一再告誡的正是對“普世價值”的警惕。對于韋伯這至關重要的核心觀點,我們理解得并不充分,而這卻正是韋伯強調(diào)“價值無涉”的主要出發(fā)點。
韋伯特別針對貨幣交換經(jīng)濟指出:對交換的普遍本質(zhì)和市場交往的“技術”性研究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但是這只是前期工作,它不能回答交換如何歷史地獲得它今日的基本意義,歷史事實需要在文化意義里得到澄清,正是貨幣經(jīng)濟的文化意義,——因為它,我們才會對交往技術感興趣!爸挥性跓o限多樣的現(xiàn)象中僅有一個有限的部分是有意義的這一前提條件下,認識個體性的現(xiàn)象的思想才在邏輯上是有意義的。”[14]對具體的現(xiàn)實進行詳盡無遺的因果推演不僅在實踐上是不可能的,而且在理論上也是荒謬的。在涉及“個體性”的地方,“因果問題并不是一個規(guī)律的問題,而是具體的因果聯(lián)系的問題,不是什么公式把現(xiàn)象當作樣本加以歸類的問題:它是一個歸屬的問題!粋‘歷史個體’——的因果說明得到考慮,對因果規(guī)律的認識就不可能是研究的目的,而只能是研究的手段”。韋伯再三強調(diào),規(guī)律越普遍,就越抽象,它們對在因果上歸屬個體性現(xiàn)象的貢獻就越少,從而間接地對理解文化事件的意義也就越小。就歷史現(xiàn)象來說,最普遍的規(guī)律由于是內(nèi)容最空洞的,通常也是最沒有價值的。一個類概念的有效性越廣泛,就越使得我們離開現(xiàn)實的豐富性,因為它為了包含近可能多的共性現(xiàn)象,就必須是盡可能地抽象,而共相的認識對于歷史研究而言并沒有價值。因此,把經(jīng)驗還原為“普遍”或者“客觀”,對于社會科學工作并沒有意義。這并不是說“規(guī)律”不存在,而是因為對社會規(guī)律的認識并不等同對社會現(xiàn)實的認識,僅僅是我們的思維為了這一目的所使用的各種輔助手段。文化只是個別,是由其文化所采用的價值理念決定的,而任何“規(guī)律”都無法揭示這些價值理念的不同。“‘文化’是從世界進程無意義的無限性產(chǎn)生的一個從人的觀點出發(fā)用意義和重要性來思考的有限斷面”[15]。以下韋伯的這一段話特別值得關注:
任何文化科學的先驗前提都不是我們認為某一種或者任何一種文化有價值,而是我們就是文化人,賦有自覺地對世界表示態(tài)度并賦予它一種意義的能力和意志。無論這種意義是什么東西,它都將導致我們在生活中從它出發(fā)來判斷人類共同存在的某些現(xiàn)象,把它們視為重要的(積極的或者消極的)而表明態(tài)度。
對世界表明態(tài)度并賦予其意義的能力與意志,這其實正是學術倫理存在的基礎。韋伯對以色列先知的描述中,著重的正是他們?yōu)槲幕妥诮坦餐w建構意義的“天職”。[16]在這里,我們再次看到的是韋伯世界中知識分子的學術倫理與先知的宗教倫理的疊印。正是在這個基礎上,韋伯強調(diào)學者的“個人”因素對于學術研究的重要性。因為沒有什么觀點是從材料里自然得出的,所謂讓事實自己說話,不是自欺,就是欺人。真正具有意義的是作為“個人”的學者“靈魂之鏡”,只有這樣的鏡子才能折射出現(xiàn)實與文化的價值和涵義:
在隨時隨地自覺或不自覺地對事物的個別特殊方面所做的這種選擇中,起支配作用的是科學工作那種作為時有所聞的主張——一項科學工作的“個人因素”才是其真正有價值的因素;此外,任何工作如果存在是有價值的,就必須表現(xiàn)出“個性”——之基礎的因素。毋庸置疑,如果沒有研究者的價值理念,就不會有選擇材料的原則,就不會有對個體性現(xiàn)實的有意義認識,就像如果沒有研究者對某些文化內(nèi)容之意義的信念,認識個體性的現(xiàn)實方面的任何工作都是絕對沒有意義的一樣,他的個人觀念的傾向,他的靈魂之鏡中的價值反射,規(guī)定著他的工作的方向。而科學的天才把自己研究的對象與之聯(lián)系起來的那些價值,卻能夠規(guī)定整個時代的“觀點”,即是決定性的:不僅對于現(xiàn)象中被視為“有價值”的東西而言,而且對于現(xiàn)象中被視為有意義的或者無意義的、“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東西而言都是如此。[17]
韋伯這里清理的正是知識分子在當代確立學術倫理價值的基礎,知識分子的內(nèi)在志向即對學術為世界建構意義的確認和信念,這是推動文明本身和文化本身發(fā)展的動力。至此,我們可以明白韋伯的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核心所在,那就是在一個諸神的時代里,社會科學不是尋求普遍而終極的規(guī)律或目的,而是認識、確立和創(chuàng)建文化的價值意義,這才是學術和知識分子確立安身立命的倫理基石。因為對人類文明尋求價值意義的確信,內(nèi)在于文明自身,也內(nèi)在于任何時代的知識共同體和民族共同體之中,它們正是知識分子應該予以承接的“天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知識分子的“天命”是一種倫理的誡命,是外在使命和內(nèi)在志向的結合。
。ㄈ袄硐腩愋汀迸c社會科學的“客觀性”
——對“國民經(jīng)濟學”的批判
這里,韋伯是以對“國民經(jīng)濟學”的“自然主義一元論”為批評對象,展開其對社會科學方法論的具體討論。
國民經(jīng)濟學開始的時候是一種討論國民“財富”增長的“技術”性現(xiàn)象,但是它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技術的,因為它被納入到18世紀自然法的、理性主義的世界觀的巨大統(tǒng)一體中。自然科學的方法:用根據(jù)規(guī)律性聯(lián)系對經(jīng)驗事實做出一般的抽象和分析,以一種形而上學的有效性和具有數(shù)學形式的概念體系,達到對現(xiàn)實的一種純“客觀”的,擺脫一切價值的,同時也是絕對理性的,也就是擺脫一切個體性的“偶然性”的一元論認識。在這樣的科學思維的模式中,除了發(fā)現(xiàn)事物的“規(guī)律”外,科學工作的其他意義都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合規(guī)律”性才是科學本質(zhì)性的東西,“個體性”的事件只有作為“典型”,即作為規(guī)律的解說才有意義,而這些事件本身則并不是“科學的”興趣。因此,在歷史領域,抽象的理論方法和經(jīng)驗的歷史方法處于對立之中。抽象的經(jīng)濟理論為我們提供了一幅關于經(jīng)濟組織、自由競爭和嚴格的理性行為在商品市場上發(fā)生的各種事件的理想畫卷!斑@一理想畫卷把歷史生活的某些聯(lián)系和事件統(tǒng)一成為設想出來的聯(lián)系得天衣無縫的體系。在內(nèi)容上,構思具有一個通過思想上提高現(xiàn)實的某些要素而獲得自在烏托邦的性質(zhì)。它與生活的經(jīng)驗給定事實的關系僅僅在于,在那種構思中被抽象地描述的那類聯(lián)系,從而也就依賴于‘市場’的事件,在現(xiàn)實中被發(fā)現(xiàn)或者被猜測為在某種程度上起作用的地方,我們都能夠利用一個理想典型(Idealtypus)實際地說明和解釋這種聯(lián)系的特性。”[18]
但是“理想典型”(國內(nèi)更多翻譯為“理想類型”,下文采用這種譯法)的概念是為了歸屬判斷,它不是假設,也不是對現(xiàn)實的描述,它是歷史給定的現(xiàn)代交換經(jīng)濟社會組織的“理念”。韋伯指出西方經(jīng)濟學中的“市場”與作為發(fā)生學概念上西方中世紀的“城市經(jīng)濟”理念,這兩者是根據(jù)“完全相同的邏輯原則展開的”。而“城市經(jīng)濟”概念也并不是所有被考察的城市中實際存在的經(jīng)濟原則的“平均值”,而是單方面提高一個或者一些觀點,把散亂的個別的現(xiàn)象綜合成一個自身統(tǒng)一的理想畫卷而獲得的。就此而言,即“理想類型”是從經(jīng)驗事實中選取不同的元素加以邏輯整理而言,它的確具有“客觀性”,這正是“價值無涉”的第三個含義,即“理想類型”作為一種邏輯的分析工具本身是“價值無涉”的。但另一方面,“就其概念上的純粹性而言,這一理想畫卷不能經(jīng)驗地在現(xiàn)實中的任何地方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烏托邦。而對于歷史工作來說就產(chǎn)生了一個任務,即在任何具體場合都要確認現(xiàn)實離那個理想畫卷有多近或者多遠,某個城市的關系的經(jīng)濟特性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在概念的意義是哪個被說成是‘城市經(jīng)濟的’”。[19]因此,理想類型并不是對“客觀”現(xiàn)實的無條件的“反映”,而是“整理”。因此,韋伯強烈地反對把理想類型的概念圖像當成是歷史現(xiàn)實的“真正”內(nèi)容,當成“本質(zhì)”。理想類型絕不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強盜普羅克拉斯特之床,歷史不應該在此被削足適履,也不應該被當成是歷史中起作用的“實在”力量,——韋伯強調(diào)特別需要警惕后一種危險。對于中國的經(jīng)濟學來說,西方的以中世紀“城市經(jīng)濟”為模式發(fā)展出來的經(jīng)濟學“原理”,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解釋中國和解決中國的城鄉(xiāng)問題呢?這值得今天更深刻地追問和反思。
韋伯告訴我們的恰恰是:沒有建立概念與具體的歷史語境的聯(lián)系,就簡單套用西方的諸如“市場”這樣的經(jīng)濟學概念來橫掃一切是極其危險的,因為正是這樣的做法違背了“價值無涉”的社會科學方法,違背了現(xiàn)實的“客觀性”原則。這對于我們今天形形色色的市場原教旨主義來說,應該是當頭棒喝。韋伯明確地指出,經(jīng)濟學理論是一種“教理學”,它特別假定純粹經(jīng)濟利益的支配作用,而排除行為的政治取向和其他非經(jīng)濟取向的影響,因此它只能是一種“理想類型”,而絕不是歷史的“自然”發(fā)展,更不能成為“應當”如此的普世道路:
那種在此意義上“無國家”、“無道德”、“個人主義的”純粹理論,作為方法上的輔助手段是并且總是必不可少的,而極端的自由貿(mào)易學派則把它理解為“自然的”,即未被人愚蠢的歪曲的現(xiàn)實的一種詳盡無遺的寫照,并進一步據(jù)此把它理解為一種“應當”,理解為一個在價值領域有效的理想,而不是理解為一個可以用來經(jīng)驗地研究存在的理想典型。[20]
所以,“理想類型”的功能,不是作為目的,而是作為社會科學的“手段”來發(fā)揮作用的,因為社會科學必須借助通常只有在“理想類型”中才能清楚明白的規(guī)定概念來工作。其工作原理在于歸納、衡量與對比,是以確立概念的“界限”為前提的,這正是一種專業(yè)主義的訓練:
它是一種理想畫卷,但并不是歷史現(xiàn)實,也根本不是“真正的”現(xiàn)實,它也根本不適宜于把現(xiàn)實作為樣本歸入其中的圖式,而是指具有純理想的界限概念的意義。為了廓清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內(nèi)容的某些重要的成分,人們借助這一概念對現(xiàn)實作出衡量。把它與現(xiàn)實作出對比。這樣的概念是思想的產(chǎn)物,我們借助它們,通過運用客觀可能性的范疇,來構思各種聯(lián)系,我們依據(jù)現(xiàn)實定向的、受過訓練的想象力對它們作出判斷,認為它們是適合的。[21]
但是混淆總是很容易產(chǎn)生,歷史相對主義者總是讓理想類型意義上的“理念”生成為理想意義上的“理念”需求,讓其變成價值判斷。因此,科學自我監(jiān)控的基本義務和避免受騙的唯一手段,就是嚴格區(qū)分這兩種方式。以比較的方式把現(xiàn)實與邏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聯(lián)系起來,與從理想出發(fā)對現(xiàn)實做出評價性判斷,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方法。這正是韋伯強調(diào)作為方法論的理想類型是“價值無涉”的,即不能用它作為價值判斷的標準。因為理想類型“是某種對評價性的判斷完全不感興趣的東西,除了純邏輯的完善之外,它與其他任何一種完善都毫不相干。”[22]也就是說,在韋伯的理論中,理想類型其實是一種邏輯工具,并不具有價值判斷的意義,這才是“價值無涉”最核心的意義,否則,就會有淪為自然主義或道德主義“目的論”的極大危險。
韋伯更進一步指出:雖然“理想類型”在形成過程中要排除“偶然性”的東西,但是其本身仍然是“個體性”的,不是平均值的典型。因為理想類型的概念形成的目的,“就是在任何地方都使人清晰地意識到的,它不是合乎類的東西,而恰恰相反,是文化現(xiàn)象的特性”[23],是文化個體性的表達,因此“理想類型”絕不是普遍“規(guī)律”的體現(xiàn),而是有著明確的使用界限的。至此,我們已經(jīng)可以理解,韋伯對“價值無涉”的強調(diào),其批判的對象正是用“理想類型”來代替價值評判,這樣一種會在現(xiàn)實中帶來極大危險的思想混亂,其主要代表正是西方經(jīng)濟學。
針對自然主義的歷史觀,即社會科學的目的必須是將現(xiàn)實還原為“規(guī)律”,韋伯的批評正是針對其把“理想類型”與現(xiàn)實相互混淆的危險。韋伯告誡道,必須清醒地意識到“理想類型的發(fā)展狀況和歷史是兩件必須有效區(qū)分開來的事情,構思在這里僅僅是有計劃地將一個歷史事件有效地歸屬于根據(jù)我們認識的現(xiàn)狀而可能的原因范圍中的現(xiàn)實原因的手段!盵24]正是在這里,韋伯對馬克思,——這位他所尊敬的也是最主要的理論對手作了這樣的評價:所有馬克思主義的“規(guī)律”和歷史發(fā)展的構思,在理論上都具有“理想類型”的特征,“凡是使用過馬克思主義的概念的人都知道,如果把現(xiàn)實與這些理想典型進行比較,它們就具有巨大的,甚至是獨一無二的啟迪意義;同樣,一旦把它們設想為經(jīng)驗有效的,或者甚至設想為實在的(事實上也就是形而上學的)的‘作用力’、‘趨勢’等等,它們就具有危險性。”[25]這一評價值得重視,也值得今天作為一個重要視角來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命運。
韋伯充分肯定“理想類型”的邏輯作用,但是他強調(diào)所有“理想類型”的構思都具有暫時性,“文化科學工作的結果就是不斷改造我們力圖把握現(xiàn)實所用的那些概念的過程。因此,關于社會生活的各門科學的歷史就是并且依然是借助概念的過程。因此,關于社會生活的各門科學的歷史就是并且依然是借助概念的形成而嘗試在思想上整理現(xiàn)實,由于科學視野的擴展和更移而廢除已經(jīng)獲得的思想圖像,以及在如此改變了的基礎上形成新概念之間的不斷變換!盵26]這是因為,概念的形成取決于問題的提出,而問題的提出是隨著文化自身的內(nèi)容發(fā)生變化的,概念與被概念化的東西之間包含著一種綜合的暫時性。因此,概念的價值正在于它們揭示了作為其基礎的觀念意義的有效性界限,而不是目標!袄硐腩愋汀敝饬x正在于它的暫時性,和無可避免的被超越性,是手段和工具,服務于建立價值聯(lián)系的目的,因此決不能混同于具體的實在,后者才是第一性的目的。概念的目的被假定為對“客觀”現(xiàn)實的觀念的“反映”,這可以追溯到康德的現(xiàn)代認識論,這里的概念與歷史工作之間的關系被頭足倒置了。而社會科學的偉大進步正是與實際的文化問題的變更密切相關的,并采取了對概念的形成進行批判的反思形式。韋伯宣布,《文庫》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為這種批判與進一步的綜合服務:
一切經(jīng)驗知識的客觀有效性,都是并且僅僅是按照范疇整理給定的現(xiàn)實,而這些范疇在特殊的意義上是主觀的,即表現(xiàn)我們認識的先決條件的,受到唯有經(jīng)驗知識才能給予我們的那些真理的價值的前提條件的制約。[27]
社會科學的“客觀性”正在于此,即它來自于對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邏輯綜合和整理,也因此具有明確的使用邊界,因此不能據(jù)此作為“本質(zhì)”或者“規(guī)律”證明特定的經(jīng)驗事實,也不能因此取得判斷現(xiàn)實的價值特權,因為價值尺度只能來自于特定的文化自身。社會科學的任務并不是不斷去追逐新的觀點和概念,而是相反,對于具體歷史聯(lián)系的文化意義的認識,才是所有的概念和概念批判為之服務的終極目的!安牧蠈I(yè)戶”和“意義專業(yè)戶”都不能把已知的事實與已知的觀點結合起來,從而創(chuàng)造出新的東西。
在韋伯看來,價值意義是“理想類型”獲得邏輯意義的前提,否認作為特定的文化產(chǎn)物的價值真理性,就沒有社會科學,就只剩下用普遍的概念與判斷去取代科學。一旦社會科學把它的方法論原則建立在把加工材料看成目的本身,而不是自覺地根據(jù)最終的價值觀念來檢查和反思個別材料的認識價值,不能意識到認識價值是植根于具體的實際的文化作為最終價值,道路就會迷失,這時,就需要從文化的價值意義上進行范式突破。這時,
未加反思地使用的觀點的意義變得不可靠,道路迷失在黃昏中。重大的文化問題的光芒依然存在。于是,科學就武裝起來,改變自己的立足點和概念體系,從思想的高度俯視事情之流。[28]
推動社會科學發(fā)展的動力,不是科學的內(nèi)在邏輯,而是一個特定社會的文化價值的重大問題。我們需要在這個意義上理解韋伯這句似乎駭世驚俗的話:政治經(jīng)濟學是政治的仆人!因為,作為現(xiàn)實的、具體的德國的文化價值才是真正的政治性問題,學術的目的正在于是否能夠落實于具體的文化語境中,——它既是社會科學問題意識的來源,也是作為學術研究的社會科學最后的旨歸。只有在這里,在責任倫理高于信念倫理的情況下,兩種倫理才可以尋求互相支持的契合點,我們也需要從今天中國的歷史語境中重新確立和理解韋伯的意義。
最后,讓我們再來讀一點讀韋伯自己的論述:
我們最終必須竭盡全力反對的是一種并不少見的觀念,它認為通過權衡各種彼此對立的價值判斷和他們之間的“政治家式的”折衷,就可以踏上通往科學“客觀性”的大道!爸虚g路線”不僅恰好與“最極端”的價值判斷一樣,不能以經(jīng)驗學科的方法得到科學的證明,而且,在價值判斷的范圍內(nèi),它正是在“規(guī)范的”意義上最晦曖不清。它不屬于講壇,——而是屬于政治綱領,官僚機構和議會。科學,無論是規(guī)范的還是經(jīng)驗的,都能為政治活動家和對立的黨派提供無可估量的幫助。它告訴他們,(1),對于這個世紀問題,某些不同的“最終”立場是可以考慮的;——(2)在你就這些立場作出抉擇時,存在著這樣那樣你必須考慮的事實。[29]
韋伯指明的是,真正的有責任的“政治”行為應該建立在學術的“科學性”的基礎上,即有價值的政治行為必然充分估計三個方面:1,不可避免的手段;2,不可避免的附帶后果;3,由此制約的在其實踐結果中眾多可能的評價相互之間的競爭,這正是經(jīng)驗科學以自己的手段能夠揭示的東西。[30]只有在此基礎之上的“政治”行為才可以與現(xiàn)實中黨派利益紛爭的政治活動劃清界限。社會科學的“客觀性”絕非折中的中間路線,因為妥協(xié)和折中并不是以價值的澄明為前提的,因此需要反對各種“偽”客觀性(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各種偽“政治”性,即建立在黨派利益紛爭基礎上的“政治”):
認為從要求經(jīng)驗地討論“價值無涉”的立場出發(fā),價值判斷的討論就是無結果和毫無意義的觀點,是與我們完全不相干的,因為關于價值判斷意義的認識恰是所有這類討論的前提。這種討論的先決條件是理解各種原則上不可逾越的和大相徑庭的最終價值判斷的可能性。然而,“理解一切”并不意味著“原諒一切”,單是對他人觀點本身的理解也不導致同意它們。另一方面,這至少可以使人同樣容易并且通常極其可能認識到妨礙人們達成一致的原因和問題。但是,這種認識恰恰是真理性的認識,而“價值判斷討論”正好有助于這中認識。[31]
至此,韋伯對于社會科學的“客觀性”和“價值無涉”的思想已經(jīng)清楚了。這里試從以上三個互相關聯(lián)的層面上做一個分梳和歸納:
首先,韋伯所說的“價值無涉”是社會科學的歷史觀,它反對把歷史納入任何道德主義或自然主義的目的論體系中,因此,它本身不屬于也反對任何“宏大敘事”。其方法論上的體現(xiàn)是劃清“理想類型”的有效性邊界,不能把“理想類型”或者任何概念性的邏輯思維的產(chǎn)物上升為價值判斷。任何意義上的“理想類型”作為對經(jīng)驗事實的邏輯整理,都不是對現(xiàn)實的“反映”,而是歸納和總結,歸根結底是“個體性”的,因此不能把“個別”上升為“普遍”的規(guī)律,并成為“應當”如此的歷史力量。因此,韋伯反對從歷史的“發(fā)展趨勢”中引申出對實踐的評價,因為這意味著把“變遷”視為目的論的,并成為對現(xiàn)實政策毫無反思的美化:
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看出,為什么經(jīng)驗科學的代言人應當感到有必要支持這種做法,使自己成為某個時候的“發(fā)展趨勢”的喝彩者,使對這些“發(fā)展趨勢”的“適應”從一個終極的、只能由具體的人在具體場合解決的、因而也只能取決于具體的人的良知的評價問題變成一個據(jù)說由一門“科學”的權威庇護的原則。[32]
第二,韋伯所說的“價值無涉”指的是建構學術公共領域的原則,即不同的立場和觀點都具有平等準入的地位與權利,而且在這個意義上接受最嚴格的反思與批判。知識共同體不能以某種預設的絕對價值作為規(guī)范,或者以“普世價值”來壓抑和取消歧見,這是作為經(jīng)驗科學的社會科學能夠生產(chǎn)“有效”知識的前提。但是,作為個體的學者,卻正是以自己的立場,以及以此立場出發(fā)的知識建構進入學術公共領域,“正是‘個人’的最內(nèi)在的因素,規(guī)定我們的行動、賦予我們的生活以意義的最高的和最終的價值判斷,才是某種我們感到有‘客觀’價值的東西!盵33]這個意義上,韋伯的“價值無涉”決不是取消價值立場,而是相反,不同的價值判斷必須接受自己以及對手的反思和挑戰(zhàn),方有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社會科學的發(fā)展。
第三,韋伯所說的“價值無涉”指的是在學術共同體內(nèi)部建立理解的方法。在各種不同的、甚至歧見嚴重的觀點之間,“價值無涉”要求的是對他者觀點的理解,它建立在以經(jīng)驗的方式,從概念的邏輯意義上,去考察他人的行為和動機,以發(fā)現(xiàn)真正的不同的立場,這是一切有意義的學術辯論的前提。這樣的以建立理解為前提的“價值無涉”的工具性,是學術對話和論辯的基礎。它可以使人從邏輯和事實的角度認識到妨礙達成一致的原因和問題:
人們可以是不一致的,以及為什么不一致,在什么地方不一致。恰恰這種認識是一種真理認識,而且“價值討論”也就是為它服務的。與此相反,人們以這種方法肯定不能獲得——因為它在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上——的東西,是某種規(guī)范的倫理學,或者就是某種“律令”的約束力。[34]
這才是為什么“價值無涉”需要發(fā)揮作用的地方,也正是社會科學“客觀性”的體現(xiàn)。
但是,遺憾的是,在過去的韋伯研究中,我們恰恰是在很大程度上是把韋伯極力批評和反對的方法強加給韋伯自己了,對“理想類型”盲目而混亂的運用就是最鮮明的例證。
[注釋]
[1]關于此一問題的爭論,可參見羅衛(wèi)東:《社會科學從業(yè)人員的理性回歸:重返韋伯》,載《浙江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馮鋼:《“客觀性”、“理想類型”與“偽道德中立”——評羅衛(wèi)東的“重返韋伯”》,載《浙江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其討論的核心問題是如何看待經(jīng)濟學與道德的關系。本文在此的討論,與上述兩位作者的觀點都有重大不同。另,趙汀陽提出的“無立場”分析方法以及相關討論也包含了這樣的意愿。
[2]限于篇幅,此處發(fā)表的文稿屬于筆者《學術與政治:重讀韋伯》長文的第三部分,前兩部分是: 一 ,“先知”與知識分子——學術的倫理與天職;二,何為政治?——政治的倫理及其悖論;待發(fā)。
[3]韋伯:《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的“客觀性”》,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4頁。韋伯的《社會科學方法論》的另一中譯本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出版,譯者韓水法、莫茜。本文中的引用參照這兩個譯本,具體見注釋。
[4]同上,第4頁。
[5]同上,第6頁。
[6]同上,第6頁。
[7]韋伯:《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中的“客觀性”》,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0—11頁。
[8]韋伯:《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的“客觀性”》,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頁。
[9]同上,第10頁。
[10]同上,第14—15頁。
[11]同上,第16頁。
[12]同上,第18頁。
[13]同上,第21—22頁。
[14]同上,第22頁。
[15]同上,第24頁。
[16]此部分的詳述見本人《學術與政治:重讀韋伯》長文的第一部分,即 一 ,“先知”與知識分子——學術的倫理與天職,待發(fā)表。
[17]韋伯:《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的“客觀性”》,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5—26頁。
[18]同上,第31—32頁。
[19]同上,第32頁。
[20]韋伯:《社會學與經(jīng)濟學的“價值闕如”的意義》,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6頁。
[21]同上,第34頁。
[22]同上,第28—29頁。
[23]同上,第40頁。
[24]同上,第41頁。
[25]同上,第42頁。
[26]同上,第43頁。
[27]同上,第47頁。
[28]同上,第49頁。
[29]韋伯:《社會科學和經(jīng)濟科學“價值無涉”的意義》,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45頁。
[30]韋伯:《社會學與經(jīng)濟學的“價值闕如”的意義》,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4頁。
[31]韋伯:《社會科學和經(jīng)濟科學“價值無涉”的意義》,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49頁。
[32]韋伯:《社會學與經(jīng)濟學的“價值闕如”的意義》,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9頁。
[33]韋伯:《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中的“客觀性”》,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6頁。
[34]韋伯:《社會學與經(jīng)濟學的“價值闕如”的意義》,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0頁。
[35]見Hanno Hardt:Social Theories of the Press: Early German & American Perspectives,pp174—182, London:SAGE Publications, 1979。 感謝南洋理工大學郭振羽教授和耶魯大學博士生王穎曜同學提供線索和材料。該書在2002年再版,補充了卡爾馬克思論新聞自由的章節(jié)。
[36]瑪麗安妮韋伯:《馬克斯韋伯傳》,閻克文、王利平、姚中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81頁。
[37]同上,第182頁。但是在瑪麗安妮的《馬克思韋伯傳》中,并沒有直接提到這個原因,而是更多地提及同行和董事會對該項目和社會學學會的影響和干擾。見瑪麗安妮韋伯:《馬克斯韋伯傳》,閻克文、王利平、姚中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78—481頁。
[38]同上,第488頁。
[39]同上,第494頁。
[40]同上,第496頁。
[41]同上,第507—508頁。
[42]瑪麗安妮韋伯:《馬克斯韋伯傳》,閻克文、王利平、姚中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86頁。
[43]馬克斯韋伯:《以政治為業(yè)》,見《學術與政治》,馮克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77—81頁。
[44]參見楊念群:《東西方思想交匯下的中國社會史研究——一個“問題史”的追溯》對余英時和林毓生誤讀韋伯的分析,載《楊念群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2—52頁。
[45]汪暉:《小小十年 ——<二十一世紀>與<學人>》 ,載香港:《二十一世紀》雙月刊,2000年10月號,第142—1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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