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的形象
農民的發(fā)展權益,現(xiàn)在終于有正經地端到臺面上來了。就連一向“辦給市民看”的報紙和“為中產階級服務”的雜志,都要談一談農民問題哩。
對于一些人來說,過去不談農民,怕的是沾染“農民意識”,怕因此而落伍于時代;現(xiàn)在談論農民,怕的是失去了表現(xiàn)自己深具良知和道義的一個良好途徑。
在這農民問題被“舉國上下高度關注”的時候,我想到“誰是農民”這樣一個可以說是沒有問題的問題。
誰是農民呢?當然是以土地為生的人,然而一個“地產大王”也以土地為生,就不能說他是農民,哪怕做農民真的只是“分工不同”,“地產大王”也絕對不能與農民為伍;蛘咿r民就是在農村生活的人,但生活在農村的“商品糧戶口”還是不少的,這里面包括干部、公辦教師、居民,就不是農民。過去,農村中的非農民乃是“革命干部”、“革命教師”、“革命群眾”,農民則是“公社社員”,不能冠以“革命”這種最崇高的字眼;現(xiàn)在,不講“革命”了,但區(qū)別還是不可忽略。
當說到“農民”的時候,我腦海里會出現(xiàn)一張面孔。這張面孔是黝黑的,留著整日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痕跡;是布滿皺紋的,代表著“汗滴禾下土”的經歷;是木訥的,否則不符合“老實巴交”的需要。
二十多年前,四川畫家羅中立畫過一幅《父親》。那張農民的面孔可謂震撼了一個時代,但他竟然在衣兜里給“父親”插了一枝圓珠筆,這到底算不算一個敗筆,或者說一個作了“父親”的農民是否應該有一枝筆、會不會有一枝筆。
綜合而言,在我們的意識中,農民只指稱那些土里刨食(為自己刨,也為國家刨)的人。因此,面孔不可不黑,皺紋不可不深,表情不可不木,圓珠則不可有。這樣,一個農民便不僅以其職業(yè)、生活地點,而且以其外在形象征與社會其他人群區(qū)別開來了。
我想,這固然在某種程度可算是農民的“典型特征”,然而這樣一幅造像也實在是提供了歧視與忽略農民的依據(jù)。通過這樣一幅典型形象,我們把進城打工的農民、開工廠的農民、執(zhí)教于學校的農民、鄉(xiāng)村里行醫(yī)的農民,總之一切沒有從事耕作活動的鄉(xiāng)里人,都從農民的隊伍里剝離出來了,剩下一幫沒有出過門、沒有見過世面、只知道“汗滴禾下土”的人,我們指著這堆人說:這便是農民。顯然,這樣的一群人,沒有組織,所以過去不能“革命”,只能為革命者送糧送水;沒有知識,所以今天也不配“改變命運”。
然而,被我們從農民的概念中剝離出來的民工、企業(yè)家、鄉(xiāng)村教師、鄉(xiāng)村醫(yī)生等等人,難道就有什么好對待嗎?非也非也,他們在法定地位上仍然是“農業(yè)人口”,也就是說仍然是農民。把他們剝離出來,只是方便于畫一個“典型”農民的畫像的,畫像完了,根據(jù)法定地位,他們還是要回到農民里面去,以便于給以“農民”的對待。民工不是正宗的工人,農村教師不是正宗的教師,農村醫(yī)生不是正宗的醫(yī)生,還有“農民畫家”、“農民詩人”、“農民企業(yè)家”等等,這些稱號都含有“次一等”的意思,某種程度上有如同“沐猴而冠”一詞的形容效果,只是不那么明確地說出來罷了。
今天已經很少有人使用“鄉(xiāng)村社會”這個概念,而更愿意使用“農村”這個說法。農村,自然就是農民世界,是一群又一群沒有知識、沒有見識的“土地耕作家”的所在,還談得上什么社會構成呢?這種認識使得關于鄉(xiāng)村社會的認識變得扁平化。
千百年間人們既看到了鄉(xiāng)村有閏土,畢竟也承認鄉(xiāng)村里有正宗的藝人、工匠、教書先生和醫(yī)生,鄉(xiāng)紳雖不如縉紳大夫那么氣派卻也讓人尊重,但現(xiàn)在,農村只使我們頭疼,哪里還有什么讓我們尊重的東西呢?我們將農民中所有的才藝人物從農民中分離出去,不是為著尊重,而是為著雙重的蔑視,既使閏土成了農民的代表,從而更加沒有掛圓珠筆的資格,也使農民中的才藝人物獲得“次一等”的對待。
農民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