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美學與極權(quán)話語-《紅旗歌謠》及其他

由郭沫若和周揚於1958年根據(jù)各地采編的民歌所匯集的《紅旗歌謠》概括了二十世紀中國的群眾文藝處於官方鼓動的巔峰狀態(tài)時的基本面貌。1958年4 月14日的《人民日報》社論〈大規(guī)模地收集全國民歌〉提出，收集民歌一方面「對於詩歌工作者們作為充實自己、豐富自己的養(yǎng)料」，「與群眾相結(jié)合，拜群眾為老師」具有重大意義，另一方面使「鼓舞人民、團結(jié)人民」和「促進生產(chǎn)力」的偉業(yè)「能夠收到很大的效果」。 

    ◎勞動階級的文化表達及其「現(xiàn)代」意義 

    從《人民日報》社論的第一點可以看出，從某種意義上說，新民歌運動似乎是反右運動的一個合乎邏輯的延續(xù)。只不過這一次采取的不是消滅或壓制，而是引導的方式，促使知識分子不再采取任何面對現(xiàn)實的批判姿態(tài)，而是融匯到由黨的路線所規(guī)劃的勞動生活中去。而歌謠，這種從勞動號子衍化出來的口頭傳誦的文化形式（而不是文學形式，文本顯然不是歌謠的本質(zhì)），正是使知識分子不致過於離經(jīng)叛道的少數(shù)表現(xiàn)方式之一（諒他們也不敢編順口溜來反黨反社會主義）。 

    縱觀二十世紀中國，對於群眾文藝的倡導并非源於共產(chǎn)黨的文藝政策。五四時期對於白話文的推崇，比如胡適提出的「不避俗語俗字」，雖然仍然停留在文人文學的范圍內(nèi)，卻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文學中通俗性和大眾性的價值。諸如「民間文學」或「民間文藝」、「俗文學」或「通俗文學」等等概念，盡管內(nèi)涵與側(cè)重由於概念使用者觀念的差異而不盡相同，所指卻大致上區(qū)別不大。鄭振鐸在《中國俗文學史》（1938）的一開始就聲稱，「何謂『俗文學』？『俗文學』就是通俗的文學，就是民間的文學，也就是大眾的文學」①，一句話，是與「正統(tǒng)」的文學相對的文學。鄭振鐸盡管沒有把俗文學神圣化，但通過對於它的「邊緣性」或「被排斥性」的肯定性評價（他認為俗文學「不為學士大夫所重視」），基本上使得俗文學與正統(tǒng)文學的對立對應(yīng)於平民階級與統(tǒng)治階級的抗衡，而不是異端文化與正統(tǒng)文化的沖突。 

    這種把俗文學或民間文藝同勞動階級或被統(tǒng)治階級文學藝術(shù)掛鉤的理論傾向，顯然是群眾文藝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時段內(nèi)通過階級翻身的方式大行其道的意識形態(tài)源頭。知識分子，出於對被壓迫階級的同情和對民間文化的理想化，也喪失了對俗文學本身的批判動機。俗文學當然并不是僅僅表現(xiàn)下層階級的勞動生活或階級地位（性愛或許是更普遍的主題），但是由於理論的指導，《紅旗歌謠》里收集的新民歌刻意表達了「社會主義」制度下「勞動人民」的階級形象。情歌里的性愛因素退到了次要的地位，而必須以新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為標桿，象在〈河中的魚兒跟水游〉里明確宣告的：「我盼阿哥象雄鷹，／入社別落人後頭。……我盼阿哥象河里浪，／跟黨一直走到頭。」（81頁，《紅旗歌謠》，北京：紅旗雜志社，1959. 下同）這樣的形象當然也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民間文學中同權(quán)力中心對立的形象，而是熱情投身於權(quán)力中心策劃的群眾運動的勞動階級形象：「一雙雙手兒忙又忙，／一籮籮產(chǎn)品閃金光，／一滴滴汗珠往下淌，／一張張臉兒放紅光」（〈一雙雙手兒忙又忙〉，271 頁）。那么，如果知識分子要以勞動階級為榜樣，就必須以他們義無反顧地把自我同化於社會主義「大我」的精神為榜樣，把聰明才智貢獻給大躍進的勞動生產(chǎn)：「莊稼漢子智慧多，／要叫河水翻上坡。」（〈莊稼漢子智慧多〉，191 頁）這樣的「智慧」同批判的知性截然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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