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論語·泰伯》：“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這一段話，不知孔子是在什么場合和對什么人說的，由于沒有上下語境，給后人留下了困惑。何晏《集解》引東漢包咸說：“興，起也。言修身當(dāng)先學(xué)詩，禮者所以立身，樂者所以成性�！币馑际钦f，孔子這段話是講進學(xué)修身的次序。而王弼《論語釋疑》，則認為孔子的話是講“為政之次序”：“夫喜懼哀樂，民之自然，應(yīng)感而動，則發(fā)乎歌，所以陳詩采謠，以知民志風(fēng)。既見其風(fēng)，則損益基焉，故因俗立制，以達其禮也。矯俗檢刑，民心未化，故又感以聲樂，以和神也�！笔胧鞘敕牵俊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究竟是講什么？詩、禮、樂三者之間有沒有關(guān)系？如果有，那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孔子的三句話，與“為政”是不沾邊的，所謂“陳詩采謠”、“因俗立制”、“矯俗檢刑”云云，純屬王弼個人的臆想發(fā)揮，“為政次序”之說是不值一駁的。包咸的詮釋，言修身由學(xué)詩開始，然后依次學(xué)禮、學(xué)樂，以禮立身，以樂完成心性的修養(yǎng)。若據(jù)一般字面理解似乎沒有錯，問題在于它把詩與禮、樂完全割裂開來，詩是詩，禮是禮，樂是樂，三者互不相干，詩的作用在這里完全不見了。事實上，先秦的《詩》與禮、樂是密不可分的，相互包容，相輔相成。在孔子的這段話里，詩、禮、樂三者不是并列的對舉關(guān)系�？鬃邮菍＞蛯W(xué)詩而言，給弟子指示學(xué)《詩》的門徑。它包含兩層意思：一是進學(xué)要從《詩》學(xué)起，二是學(xué)《詩》要立足于禮義，完成于音樂�！墩撜Z》一書，主要記載孔子答弟子有關(guān)進學(xué)、修身、為政的提問。進學(xué)從哪里開始？學(xué)什么？怎么學(xué)？這些不僅是初入門的學(xué)子迫切想要知道的問題，即使對于一些業(yè)已在讀的學(xué)子來說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鬃訉λ麄兊臑閷W(xué)問題作答，指示門徑，自在情理之中。 為什么進學(xué)要從《詩》學(xué)起呢？夏、商、周三代文獻，遺留到春秋之世的甚少，至于“先王之法制”，更是少之又少，實際上只有《詩》、《書》兩種。春秋晉文公綿上蒐田講武，問趙衰誰可擔(dān)任元帥，趙衰亟推郤縠，稱他“說（悅）禮樂而敦《詩》《書》�！对姟贰稌罚x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書》是“政事之紀”（《荀子·勸學(xué)》），而且不盡可信，“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盡心下》）。《詩》是周代樂歌的總匯，是周代禮樂文化的淵藪�！蹲髠鳌废骞拍�，吳公子札聘于魯，請觀“周樂”，魯國樂工為他所作專場表演，從二《南》到《國風(fēng)》，再到《小雅》、《大雅》、《頌》，順序與今本《詩經(jīng)》基本相同，可知今之所謂《詩經(jīng)》，當(dāng)時稱作《詩》，其實就是周代的樂歌�！对姟吩谙惹匾膊皇怯糜凇耙髟伹樾浴钡奈膶W(xué)作品，而是施行禮樂教化的工具。周代禮樂繁文縟節(jié)，制度森嚴，“事為之制，曲為之防”（《漢書·藝文志》）；但事實上周禮既沒有成文的法律，也沒有完整的文字記載�？鬃又畷r，既沒有禮書，也沒有樂書（參見鄧安生《論“六藝”與“六經(jīng)”》，載《南開學(xué)報》2000年第2期）�？鬃印耙栽�、書、禮、樂教”（《史記·孔子世家》），主要是以《詩》、《書》兩種文獻為教本，向弟子傳授禮樂知識。當(dāng)然，孔子的禮樂知識，除了《詩》、《書》，也有部分來自社會大課堂和他的前輩大師，但《詩》畢竟是他講授禮樂最主要的文獻依據(jù)。作為“先王之法制”，《詩》在先秦影響極大，可謂婦孺皆知，并且人人耳熟能詳，引《詩》、賦詩蔚為風(fēng)尚（《左傳》、《國語》、《禮記》大量引《詩》，《荀子》32篇，引《詩》83次，《孝經(jīng)》18章，章章引《詩》。婦女日常生活引《詩》言事，可以魯大夫公父文伯之母敬姜、重耳在齊所娶妻姜氏為代表），成為當(dāng)時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鬃诱f：“不學(xué)詩，無以言�！痹诙Y樂教化盛行的春秋戰(zhàn)國之世，不知《詩》者必定寸步難行，更不必說“立身”和“專對”了�？鬃又甘镜茏舆M學(xué)從《詩》學(xué)起，客觀上反映了春秋時期的社會風(fēng)尚與禮樂教化訴求。 立足于禮，是說學(xué)《詩》的要點和關(guān)鍵是學(xué)習(xí)《詩》中所蘊含的禮義。學(xué)《詩》要立足于禮，首先是由禮的性質(zhì)決定的。因為禮既是立國之本，“禮，國之干也”（《左傳·僖公十一年》），是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綱紀：“禮，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保ā蹲髠鳌る[公十一年》）禮又是立身之本：“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保ā蹲髠鳌ふ压吣辍罚┒Y是孔子政治思想的核心�？鬃硬坏鲝堃远Y治國，“為國以禮”（《論語·先進》），“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論語·里仁》），認為“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論語·子路》）；也倡導(dǎo)以禮修身：“不學(xué)禮，無以立�！保ā墩撜Z·季氏》）孔子的教育原則是“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論語·雍也》），要求弟子們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學(xué)《詩》立足于禮，是孔子對學(xué)《詩》提出的原則性要求，告誡弟子不要為學(xué)《詩》而學(xué)《詩》，學(xué)《詩》的宗旨在于以禮修身，而不是外交場合的“專對”。 學(xué)《詩》立足于禮，不但說明孔子施教看重禮教，還體現(xiàn)了孔子這位儒學(xué)宗師對《詩經(jīng)》本質(zhì)的最深刻的理解�！对娊�(jīng)》的思想內(nèi)容極為豐富，意義也是多方面的，世人可以作出各種不同的解讀和判斷。但《詩》的本質(zhì)是什么？核心價值何在？這就并非人人都能準確把握了。在孔子看來，《詩經(jīng)》本質(zhì)不在“言志”，其核心價值也不在“專對”；而是它所蘊含的博大精深的禮樂文化精神，是它不可估量的教化功能。周代的禮樂制度，嚴格遵循“尊卑有序”、“上下有別”的原則，不同的禮樂用于不同的對象與場合，不同的身份地位享有不同的禮樂。周代的禮儀，名目繁多，如郊祀、朝覲、錫命、聘問、饗燕、大射、冠婚、軍旅、田狩等等，而這些在《詩經(jīng)》中多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它們從不同的角度表現(xiàn)了周代的王公貴族的禮樂文化活動與禮樂制度。譬如由《小雅·楚茨》、《小雅·彤弓》、《周頌·執(zhí)競》，可知只有天子與諸侯能夠享用鐘、鼓二樂。鐘、鼓除了用于祭祀與軍旅兩類國家大事，也常在隆重的宴飲嘉賓的禮儀場合使用。描寫鐘鼓用于宗廟祭祀的：“禮儀既備，鐘鼓既戒，孝孫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載起。鼓鐘送尸，神保聿歸�！薄扮姽膯艈牛噍笇�，降福穰穰�！庇糜谘鐦芳钨e的：“我有嘉賓，中心貺之。鐘鼓既設(shè)，一朝饗之�！薄缎⊙拧べe之初筵》寫宴饗嘉賓，從賓客入席到進行射禮、祭禮、燕飲的次序、場面、過程、禮儀，以至于禮器、樂具等等，詳盡曲致，如在目前。《詩經(jīng)》中涉及禮樂文化的內(nèi)容，在《尚書》等其他上古文獻中都是罕見的，它們無疑是學(xué)習(xí)周禮的活教材，是學(xué)《詩》的重點要點所在�！秶Z·魯語下》載：魯卿叔孫穆子聘于晉，晉悼公設(shè)宴招待他，先為他演奏《肆夏》、《樊》、《遏》、《渠》，他不拜謝；又為他歌《文王第一文庫網(wǎng)》、《大明》、《綿》，他還是不拜謝。直至后來演奏《鹿鳴》之三，穆子才三次拜謝。晉人皆不知緣故，晉侯使人問他：“敢問何禮也？”穆子回答說：《肆夏》、《樊》、《遏》、《渠》是天子賞賜諸侯的禮樂，《文王》、《大明》、《綿》是諸侯相見才用的禮樂。他認為自己以諸侯使者的身份出使晉國，只能接受《鹿鳴》這一類君主“宴群臣嘉賓”以及“勞使臣之來”的樂歌。叔孫穆子的言行表明，《詩》教的實質(zhì)是禮教和樂教。對于當(dāng)時的人來說，要想“知禮”，“奉禮”，學(xué)習(xí)禮樂，已顯得格外重要和緊迫，而學(xué)《詩》乃是階梯，是最佳門徑�！对姟啡倨�(jīng)過孔子的悉心整理，事實上業(yè)已成為孔子向弟子傳授禮樂的教本�？鬃又甘緦W(xué)《詩》立足于禮，這就抓住了《詩》學(xué)的根本，揭示了《詩》的精髓與核心價值取向。 禮與樂二位一體，密不可分。“禮、樂之情同”，“二者并行，合為一體”（《禮記·樂記》），“禮成之，歌樂之”（《史記·晉世家》），“觀諸禮，則樂亦在其中矣”（《郭店楚墓竹簡·六德》），禮、樂相輔相成，宗廟祭祀固然離不開樂，朝堂宴饗以至于日常閑居同樣不能沒有樂。樂不僅配合禮儀進行禮教，其自身還有獨立的樂教功能。樂教具體表現(xiàn)為通過合乎《韶》、《武》、《雅》、《頌》的“中和”之音，宣傳孝友之道與貴賤尊卑之義，藉以提升人們的道德精神素質(zhì)，“金石絲竹，所以道（導(dǎo)）德也”（《荀子·樂論》）。孔子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意思很明確，玉帛等物只是具禮文而已，鐘鼓等器也只是樂教的工具，禮義與倫理道德教育才是實質(zhì)。 孔子所謂“樂”，是指除去歌詞、舞蹈之外的音樂。音樂是樂藝術(shù)的最高形式，包括樂器、樂曲、樂理等諸多專門知識，在樂藝術(shù)三大門類中最稱難學(xué)�！对娊�(jīng)》作為樂歌，其語言（歌詞）只是樂的組成部分之一，當(dāng)它用于重大禮儀活動時，必須配上音樂與舞蹈的表演，才能完成樂的基本職能，充分發(fā)揮樂的教化作用。在高規(guī)格的樂藝術(shù)表演中，一般都有樂曲結(jié)尾的大合奏�！墩撜Z·泰伯》：“《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朱熹集注：“亂，樂之卒章也�！边@個“亂”，是禮樂表演的高潮，也是禮樂表演的完美結(jié)束�！岸Y終三爵，樂奏九成”（《隋書·音樂志中》）。從這一意義上說，沒有音樂就沒有樂藝術(shù)，也沒有禮儀。孔子對學(xué)《詩》的要求，是在立足于禮的`基礎(chǔ)上，最終完成音樂的學(xué)習(xí)，也就是完全掌握《詩》三百篇的配樂。這一學(xué)習(xí)環(huán)節(jié)難度是最大的，所以孔子把它放在最后。但孔子對這一門音樂課程極為重視，為了把這門課教好，他對三百篇的配樂作了極其嚴肅認真的整理修正�！拔嶙孕l(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鬃诱龢�，就是把《詩》三百篇逐一弦歌，一方面使其合乎《韶》、《武》、《雅》、《頌》之音，一方面是調(diào)整《詩經(jīng)》篇章的次序，“使《雅》歸《雅》，《頌》歸《頌》，各有各的安置”（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 孔子是非�？粗亍对姟返�，《論語》中孔子一共14次談?wù)摰健对姟�，涉及他對《詩》的價值判斷。其中“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是他對《詩》的社會作用最完整的闡釋�？鬃拥倪@段話也是勸弟子學(xué)《詩》的，前半截講《詩》具有興、觀、群、怨的政教功能；后半指出學(xué)《詩》的功利目的。關(guān)于興、觀、群、怨，古往今來已有許多闡釋，大家似乎普遍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多從“詩”立論，而較少或者根本沒有考慮《詩》是樂歌。事實上，《詩》在孔子的時代雖然也用于“賦詩言志”，但《詩》的主要職能乃在于禮樂教化。因此孔子所謂“興”，主要應(yīng)指樂能振發(fā)志氣，“觀”是觀風(fēng)俗之盛衰，“群”指樂可和合群體（樂的職能是“合同”�！盾髯印氛摗贰肮蕵吩谧趶R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nèi)，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xiāng)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怨”是怨刺。由此可知，孔子的“興、觀、群、怨”，既是據(jù)“詩”立論，更是據(jù)樂立論。在孔子看來，《詩》的政教功能與社會作用是全方位的，覆蓋了政治、社會、教育的方方面面。 除了“興、觀、群、怨”，孔子還直截了當(dāng)指出《詩》有“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社會功利性�！岸嘧R于鳥獸草木之名”姑置不論�！啊冎赂福h之事君’者，邇，近也。《詩》有《凱風(fēng)》《白華》相戒以養(yǎng)，是有近之事父之道也；又有《雅》《頌》君臣之法，是有遠之事君之道也”。邢昺的這一疏解，坐實了“事父”、“事君”的具體篇目，卻肢解了《詩經(jīng)》思想的整體性和統(tǒng)一性。但他揭示了《詩》所內(nèi)涵的事父之道與君臣之法，還是相當(dāng)精辟的。其實在先秦儒家看來，“事父”、“事君”原本是一致的，并統(tǒng)一于“孝敬”之德。“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孝經(jīng)·士章》），《詩》的核心思想就是“孝友”與“敬恭”，它是全書的主旨，貫穿始終，而不僅僅局限于《凱風(fēng)》、《白華》或《雅》、《頌》的某些篇什。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是孔子詩教觀的原則表述。荀子說：“學(xué)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故學(xué)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保ā盾髯印駥W(xué)》）荀子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回答了為什么進學(xué)要從誦讀經(jīng)書《詩》、《書》開始，而又立足于禮，歸依于禮的問題，這是對孔子“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最好注釋。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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