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的博士論文在答辯委員會中獲一致好評,而且引起了轟動。國際著名的比較語言學家克勞澤教授對這篇論文贊不絕口,認為關(guān)于動詞語尾的論述,簡直可以說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這位教授是一位非凡人物,自幼雙目失明,但有驚人的記憶力,過耳不忘,能掌握幾十種古今的語言。北歐的幾種語言,他都能說。這樣一位權(quán)威首肯這篇論文,更使季羨林激動不已,因為他原先只是覺得自己的論文并不壞,但并不以為有什么不得了,經(jīng)這位權(quán)威一表揚,自己也有點“飄飄然”起來了。
幾年來的伏案苦讀,終于獲得了完滿的結(jié)果。但季羨林對于獲得學位的動機,卻這樣真實地披露出來:我為什么非要取得一個博士學位不行呢?其中原因有的同一般人一樣,有的則可能迥乎不同。中國近代許多大學者,比如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郭沫若、魯迅等等,都沒有什么博士頭銜,但都會在學術(shù)史上有地位的。這一點我是知道的?蛇@些人都是不平凡的天才,博士頭銜對他們毫無用處。但我捫心自問,自己并不是這種人,我從不把自己估計過高,我甘愿當一個平凡的人,而一個平凡的人,如果沒有金光閃閃的博士頭銜,則在搶奪飯碗的搏斗中必然是個失敗者。這可以說是動機之一,但是還有之二。我在國內(nèi)時對某一些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留學生看不順眼,竊以為他們也不過在外國燉了幾年牛肉,一旦回國,在非留學生面前就擺起譜來了。但自己如果不也是留學生,則一表示不平,就會有人把自己看成一個吃不到葡萄而說葡萄酸的狐貍。我為了不當狐貍,必須出國,而且必須取得博士學位。這個動機,說起來十分可笑,然而卻是真實的。多少年來,博士頭銜就像一個幻影,飛翔在我的眼前,或近或遠,或隱或顯。
學習吐火羅語是季羨林在德國留學的又一次偶然。季羨林說:說句老實話,我到哥廷根以前,沒有聽說過什么吐火羅文。到了哥廷根以后,讀通了吐火羅文的大師西克就在眼前,我也還沒有想到學習吐火羅文。原因其實是很簡單的。我要學三個系,已經(jīng)選了那么多課程,學了那么多語言,已經(jīng)是超負荷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時候我覺得過了頭),我學外語的才能不能說一點都沒有,但是絕非語言天才。我不敢在超負荷上再超負荷。而且我還想到,我是中國人,到了外國,我就代表中國。我學習砸了鍋,丟個人的臉是小事,丟國家的臉卻是大事,絕不能掉以輕心。因此,我隨時警告自己:自己的攤子已經(jīng)鋪得夠大了,絕不能再擴大了。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季羨林在自己的學者生涯中,不知碰到過幾次偶然。而他總是抓住這偶然的機會,使之成為取得光輝成績的必然。
這一次偶然的機會意外地來了。
二戰(zhàn)爆發(fā)之后,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被征從軍,已經(jīng)退休的西克教授出來接替他的工作,上課之外還負責季羨林畢業(yè)論文的指導。
以古稀之年來接課,自然要比在家里頤養(yǎng)天年辛苦得多,但西克教授卻并不想敷衍他的中國學生。第一次上課,他就鄭重地宣布:要把自己畢生最專長的學問,統(tǒng)統(tǒng)毫無保留地全部傳給季羨林,一個就是《梨俱吠陀》,一個是印度古典語法《大疏》,一個是《十王子傳》,最后則是吐火羅語。這四個方面的學問,在中國惟有《梨俱吠陀》略為人知,其他三個方面在中國都是絕學。
西克教授要教吐火羅文,絲毫沒有征詢意見的意味,既不留給季羨林任何考慮的余地,也不容他提不同意見。季羨林只有乖乖地服從教授。他提出了意見,立刻安排時間,馬上就要上課。我真是深深地被感動了,除了感激之外,還能有什么話說呢?我下定決心,擴大自己的攤子,“舍命陪君子”了。吐火羅語殘卷是20世紀初才發(fā)現(xiàn)的。當時德國探險隊在中國新疆發(fā)掘出了非常珍貴的用各種文字寫成的古籍殘卷,運到了柏林。德國學者那時還不能讀通這些文字,但已經(jīng)意識到這些殘卷的重要性。柏林大學組織了許多年輕的語言學家主要是梵文學家來進行研究,西克教授便是其中之一。面對這天書一般的文字,許多人望而卻步了。只有西克教授和西克靈教授倆人決心合作來讀通這種語言。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工作簡直就如猜謎一樣,這不僅沒能難倒他們,反而提高了他們的研究興趣。他們?nèi)找箮缀跏遣煌V沟毓ぷ,前途充滿了光明。
西克和西克靈的合作一直持續(xù)了三十多年,終于把這些天書讀通,并定名為吐火羅語。在共同研究期間,他們合作發(fā)表了許多震驚學術(shù)界的著作和論文。后來,又取得了比較語言學家W。舒爾茲的幫助,三人合作著成《吐火羅語語法》,成為這一新發(fā)現(xiàn)的語言學的經(jīng)典之作。
這部語法著作是長達518頁的皇皇巨著,但它又不是一般的語法入門書,讀通它是非常難的。季羨林初接觸之時,感到它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艱險復雜,歧路極多,沒有人引導,自己想鉆進去,是極為困難的。
讀通了這一語言的大師西克教授,當然應該是最理想的引路人了。但是他教吐火羅文的方法,也是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用的德國傳統(tǒng)方法。他根本不去講解語法,而是直接從讀原文開始。
當時,比利時一位治赫梯文的專家沃爾特·古勿勒也慕名來到哥廷根,從西克教授治吐火羅文。西克教授有這兩個外國學生,自然十分高興,一開始,他就把他和西克靈共同轉(zhuǎn)寫成拉丁字母、連同原著影印本一起出版的《福力太子因緣經(jīng)》交給這兩個年輕人去讀,并稱此書為“精制本”。他們的學習這樣進行著:我們自己在下面翻讀文法,查索引,譯生詞;到了課堂上,我同古勿勒輪流譯成德文,西克加以糾正。這工作是異常艱苦的。原文殘卷殘缺不全,沒有一頁是完整的,連一行完整的都沒有,雖然是“精制品”,也只是相對而言,這里缺幾個字,那里缺幾個音節(jié)。不補足就摳不出意思,而補足也只能是以意為之,不一定有很大的把握。結(jié)果是西克先生講的多,我們講的少。讀貝葉殘卷,補足所缺的單詞兒或者音節(jié),一整套作法,我就是在吐火羅文課堂上學到的。我學習的興趣日益濃烈,每周兩次上課,我不但不以為苦,有時候甚至有望穿秋水之感了。后來從西克教授嘴里才知道,當初他和西克靈合作之初,工作更是艱難。西克靈住在柏林,是在普魯士學士院工作,而西克則在哥廷根大學。倆人不斷要有通信聯(lián)系,有時碰到解決不了的疑難,或者是意見不一致之處,西克教授還得從哥廷根趕到柏林,與西克靈教授商討。
季羨林非常佩服德國老師們的工作態(tài)度,把他們當作自己的楷模。他嘆服他們異常認真、嚴謹、細致的學風。他們治學的徹底性,是名震寰宇的,寫文章從來都是再三斟酌,多方討論,然后才發(fā)表。
老師們的優(yōu)良學風,深深地感染了季羨林,他下決心攻克這種新語言。
季羨林以驚人的毅力,終于讀通了這種稀奇古怪的天書般的語言。1946年回國后,雖然由于資料缺乏,研究中斷了30年,但到1975年,由于在新疆吐魯番出土一批吐火羅文甲種焉耆文的《彌勒會見記劇本》殘卷,季羨林從1981年又得以重新研究,粉碎了“吐火羅文發(fā)現(xiàn)在中國,而研究在外國”的神話,承擔了破譯工作,為中國學術(shù)界爭了光。
哥廷根大學的教授們,有一個頗為古老的傳統(tǒng)習慣,雖然不知道開始時的確切時間,但一代一代地繼承下來了。這個習慣就是:每到星期六下午,教授們便約上二三個同行好友,到哥廷根城外的山林中去散步。
這個傳統(tǒng)雖然名義上是散步,但實際上是交流學術(shù)問題,因此形成了一個流動著的學術(shù)沙龍。
就在季羨林獲得博士學位后不久,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季羨林正在山下散步,正巧碰到西克教授和約好的幾位教授,也要上山。季羨林向他們致以問候,西克教授忙把他叫到跟前,向其他幾位教授作了介紹,說:“他剛通過博士論文答辯,是最優(yōu)等!蔽骺私淌陬H有得意之色,深為自己的弟子取得的優(yōu)異成績而自豪。而季羨林自己呢?則有這樣的感覺:我真是既感且愧。我自己那一點學習成績,實在是微不足道,然而老人竟這樣贊譽,真使我不安了。中國唐詩中楊敬之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薄罢f項”傳為美談,不意于萬里之外的異域見之。除了砥礪之外,我還有什么好說呢?從這種學術(shù)沙龍中,季羨林學到的是為真理而堅持不妥協(xié)的精神,為真理而接受別人批評的精神。這種精神,他后來不管是寫學術(shù)文章,還是創(chuàng)作散文,都是力求一個“真”字。這種風格,可以說是他一生都在堅持的,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在這一生選擇了這樣一條道路,走起來并不容易。高山、大川、深澗、棧道、陽關(guān)大道、獨木小橋,我都走過了,一直走到今天,仍然活著,并不容易。說不想休息,那是假話。但是自謂還不能休息。仿佛有一種力量,一種探索真理的力量,在身后鞭策我,宛如魯迅散文詩《過客》中的那一位過客一樣,非走上前去不行,想休息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如果有人問:“倘若讓你再活一生,你還選擇這樣一條并不輕松的路嗎?”我用不著遲疑,立刻就回答:“還要選這一條路的。我還想探索真理,這探索真理的任務(wù)是永遠也完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