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務工的父親,城里漂的兒子
文/陳同學
兒子和父親都在北京打工。
一個在寫字樓,有著舒適的環(huán)境,卻拿著微薄的薪水。一個干著苦力,拿著比兒子高點的工資。只是,兒子很少說自己真正的收入,每次問起的時候,就說,還行,三四千呢,實際上每月只有2500元,為了體面點,給自個兒漲了點薪水。
北方的麥子要熟了,小時候每到這個季節(jié),一家老少就會在打麥場上忙活半個月。如今,除了母親和奶奶,家里已經沒什么人了,哥哥在北京挖地鐵,薪水六七千千,不舍得回來,父親在北京搞綠化,小兒子在北京追求他所謂的夢想,公司不放假。
于是,父親決定回家收麥,他說,家里不能沒人干農活。他的工作沒了,下次還可以再找。因為對農民工而言,所謂的工作都是臨時的,沒社保,沒勞動合同,哪里有錢賺,就往哪里去。
北漂的兒子雖然在高樓,有電腦,有空調,但又何嘗不是一個苦逼的青年。學歷一般,沒經驗,沒特長,在這個城市就是一個蝦米,渺小、脆弱,一年內換了四次工作,不是自己不滿意,就是被別人嫌棄。但他始終不愿離開北京,像哥哥那樣,去干六七千的苦力。他覺得,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父親決定回家之前來看看兒子。雖然父親、哥哥和他都在一座城市里,卻沒機會見上幾次。父親從房山坐公交車用兩個小時到了西站,他從望京坐地鐵去接父親。遠遠地,他看到父親灰塵撲撲的樣子,黝黑的皮膚,洗得泛白的夾克,手里提著一個紫色的90年代款式的行李包,同樣破舊而泛白。
那個行李包他很熟悉,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這包就放在他們家的衣柜上。那是在城里的大伯送給他們的。那時,大伯在機關上班,娶了城里的老婆,經常會把家里不穿的衣服、鞋子等拿給老家的親戚,雖然是舊的,他卻穿著在小伙伴面前炫耀。
那時,伙伴們還沒穿過城里人的旅游鞋,沒用過城里人的行李包。
鞋子是媽媽做的,書包也是媽媽縫的。
轉眼許多年過去了,農村人早已不稀罕縣城的東西了,更別說他們用過的東西。年輕人都背上了時尚的行李包去城里上中學。但大伯留下的那個行李包,父親還繼續(xù)用著,出門在外,父親都用他來裝東西,不愿買新的。他說,總比背個編織袋像樣子。沒見過哪個農民工背個漂亮干凈的行李包走南闖北的,又不是你們年輕人。
此刻,在兒子的眼中,這包卻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很想買個新的行李包給父親換上,好能體面地走過大街、穿行地鐵,不必考慮別人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太矯情了,他已經長大了,他必須尊重并接受這一切的存在,不能逃避。
他走過去,要接父親的包,我來吧。
父親不讓,說臟,你背著也不好看,我自己就行。
但兒子還是堅持幫父親拿,他知道這是作為一個兒子必須做的,盡管難為情,想躲避著周圍人的目光。他裝作一副自然平靜的樣子,拿著那格格不入的包,走在大街上。兩個不搭調的父子,和他手里不搭調的行李包,偶爾會引來路人的目光,他盡量不去看他們。
兒子想,應該找個地方請父親吃頓飯。路過西站一條小吃街,他拉父親去吃飯,父親說還不餓,火車站的東西貴。但兒子還是執(zhí)意去,就像要完成某種儀式,這已經不是貴不貴的問題。
父親爭不過兒子,只好跟著去。
兒子說,去這家吧。父親說,環(huán)境太好,恐怕太貴。
兒子又走向另一家,里面有空調,父親搖搖頭。
路過一家面館,兒子說,要不這家吧,父親還是猶豫,但還是跟著兒子進去了。在農民眼中,面條是最實惠的食物了。但拿到菜單的時候,最便宜的面也得15元,兒子點了兩份涼面,父親卻突然要拉著兒子離開。
太貴了,哪有這么貴的面。咱們換家。
老板看著他們,兒子十分難為情,這么走開他覺得很不體面。
兒子說,北京都是這個價格,換一家也一樣。他不讓父親離開。
你才掙幾個錢,這不浪費錢嘛。父親有點激動。
老板看著他們,笑著。
父親說完,突然意識到什么。態(tài)度軟下來說,好吧。
老板問,還點菜和飲料嗎?
兒子拿菜單要點,父親按住說,吃面就行了。
說實話,面真的不好吃,太咸了,又沒有水。但錢已經花了,兩個人都默默吃完。
吃飯的時候,父親看著兒子的衣服說,你這件衣服不好看,既然在寫字樓上班,應該穿得像樣一點,就像他們那樣。父親把目光投向旁邊吃飯的年輕人,兒子點點頭,心里覺得父親多慮了。
吃完飯,他們繼續(xù)往軍事博物館地鐵站走去,父親要自己提包。兒子不讓。
進入了地鐵,兒子把包放在靠門的地方,旁邊站滿了時尚的女郎,她們看了眼那破舊的包,繼續(xù)玩手機。在兒子內心深處,他不希望別人認為這是他的包,但現實中他不能,必須與行李包保持親密的狀態(tài)。
從三元橋地鐵出來,他們又坐公交車去順義。行李包放在后排的空臺上,前面坐著兩個年輕的姑娘。行駛中,行李包滑落,開始滴水。原來,包里放著父親的水杯。女孩表情不悅,瞪了他們一眼。
兒子說了聲對不起,父親則趕緊把包拿起來,抱在手中,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別人。兒子看到父親的樣子,眼睛有點酸。
兩個女孩撇撇嘴,沒說話,繼續(xù)玩手機。
路過望京的時候,兒子指著遠處的“東亞望京中心”,對父親說,我在那里上班。
父親趕緊去看,說好高啊。
第幾層?
11層!
兩個女孩也抬起頭望去,然后回頭看父子倆,目光很奇怪。
父親笑了,點點頭。
公交越走越像鄉(xiāng)下,父親奇怪說,怎么住在農村。
兒子說,城里房租太貴,這里很便宜。
進了一個叫鐵匠營的村子,父親說,這不和咱們家一樣哈,一點都不像北京。
是的,這里和他們村沒有任何區(qū)別,除了人多,除了屬于北京。兒子租的是一間平房,里面十分簡陋,墻壁光禿禿的,一張床,一把桌椅,沒有衣柜,地面上亂糟糟地,放滿了東西。父親似乎有點失望,說還不如家里好呢,那起碼有家的樣子。
兒子不知該說什么好,他想告訴父親,剛畢業(yè)的學生都這樣,這叫蟻族。但他沒說。
父親待了兩天,要走。兒子要去超市買點食物和飲料讓父親帶上。父親說,包里有方便面,不讓買。兒子突然想到,父親還沒吃過炒餅,便跑到百米外的大街上買了一份,讓父親帶上,沒拒絕,然后他們就出門了。
兒子提著父親的行李包走在大街上,沒走多遠,行李包的提手就斷了,上面的口也裂開了!斑@包不能再用了”,兒子抱怨,想回家把自己的行李包給父親換上,卻被父親拉住,說不用,然后就撿起腳下的一根白色的熟料繩子要系上。
兒子站在那里有點生氣,覺得很寒磣,換個包不是很簡單嗎,何必如此?
父親還是固執(zhí)地說沒事,“我自己拿著就行,你別管了!
兩個人在大街上爭執(zhí)起來,路人看著他們。
當無法說服父親后,兒子無奈,只好把抱起行李包往前走,那根白色的繩子讓他很不舒服,于是便扯了下來,卻被父親撿起,放在了口袋里。他就這樣抱著父親的行李包,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下,擠公交、坐地鐵。
也許,他所謂的異樣目光,不是來自別人,而是他內心深處的自卑感,那些與你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并沒那么在乎你、注視你,即便有,再下一分鐘便會忘記你的模樣。他所在乎的是,是被這個城市的接納和尊重。
而父親,同樣在乎別人眼中的兒子,而這種在乎,同樣想獲得尊重。
有一年,父親去了部隊療養(yǎng)院燒鍋爐,到處都是人物,經常點受氣。
兒子來看他的時候,他十分高興。在介紹兒子的時候,父親用平常不一樣的音量說,“我兒子在北京做編輯,在寫字樓里,今天放假來看我”。周圍的人點點頭,開始夸贊他的兒子是個文化人。
兒子卻不習慣父親的介紹,他只是個小小編輯而已,哪是文化人。但聽到別人的夸贊,父親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榮耀感和尊重,笑得很開心。于是,兒子只能配合父親,讓自己顯得高大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