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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慎行與《長生殿》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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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慎行與《長生殿》案

作者:李圣華

蘭州學刊 2015年08期

中圖分類號 I207.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5-3492(2015)05-0047-07

清代是一個寒士詩大盛的時代,明遺民詩毋庸論,即查慎行、黃景仁諸大家,即足以改變“朝”、“野”詩壇盟權轉移的格局。慎行生前身后牽入三場獄案:《長生殿》案、查嗣庭案、《憶鳴詩集》案。此外,他還親睹族伯查繼佐受牽連的明史案、好友姜宸英受累瘐斃的康熙三十八年(1699)科場案。雖說順、康、雍、乾四朝獄案酷密,但慎行牽入三案,自非偶然的現(xiàn)象,值得深入研究。筆者嘗試就慎行所涉三案分撰《查慎行與〈憶鳴詩集〉案》《查慎行與查嗣庭案》《查慎行與〈長生殿〉案》三文。未盡刊出,即見張兵、張毓洲《清代案獄與查慎行的心路歷程》一文,[1](P56-63)多有發(fā)明。今《查慎行與〈長生殿〉案》仍其舊題,汰其重復,略述不同之見,冀庶幾有助于《長生殿》案的發(fā)覆與康熙朝士人心態(tài)及詩歌風氣的探討。

一、查慎行并非《長生殿》案的小角色

康熙二十八年(1689),《長生殿》案發(fā)。其嚴酷性相較明史案、查嗣庭案,自是微不足道,但對查慎行人生的影響則不下于二者!堕L生殿》案的一些基本史實,學界已有所揭示,然仍存在不少有待澄清之處。茲僅就與慎行相關的幾個問題略作辨析。

(一)關于“同被吏議”

周劭先生《敬業(yè)堂詩集·前言》談及查慎行與《長生殿》案說:

翌年,再度入都,就遭到了《長生殿》國喪演劇一案的牽連。據(jù)說原來被參奏預會的名單中并未列入慎行名字,而是洪昇因同舍生關系口供扳及的,因此同遭革斥,所以在《敬業(yè)堂詩集》中也找不到他和洪昇唱和往來的痕跡。當時朋黨之風甚熾,有所謂南黨、北黨之爭,《長生殿》一案,即是兩黨傾軋的產(chǎn)物。所謂北黨的領袖,便是明珠和余國柱等人,南黨則是徐乾學和高士奇等人。按理說慎行即在滿族北黨領袖明珠家里處館,應該說是依附北黨了;但是他和南黨領袖徐乾學、高士奇輩卻也有很密切的關系。[2](P5-6)

認為《長生殿》案與當時南黨、北黨之爭關聯(lián)密切,慎行牽入案事恐亦然,而從其交游來看又頗多矛盾之處。周氏的困惑并非沒有來歷。所謂《長生殿》案必與黨爭有關,大抵沿襲章培恒先生《洪昇年譜》的說法。此說流行數(shù)十年,少有質疑者。今人陳汝潔在《從〈康熙起居注〉看“〈長生殿〉案件”》中提出案事起因是黃六鴻挾嫌報復趙執(zhí)信,與南北黨爭關系不大。張中宇先生撰《“〈長生殿〉案件”新論》一文,更為詳細地探究案事的原委和實質,指出此案打擊的主要對象是趙執(zhí)信,不必深求高士奇、徐乾學等人,案件中受處分的官員只有趙執(zhí)信一人,康熙帝的處理態(tài)度是從輕從寬的。[3](P59-63)諸如此類辯說無疑更合于歷史真實。

《長生殿》案基本史實已明,問題是學者談說此案仍常陷于一種邏輯,即據(jù)官職身份重其顯者而疏其微者,由此不免輕視查慎行這類國子生身份的“小人物”,造成對案事認識的一些局限。

查慎行《送趙秋谷宮坊罷官歸益都四首》自注云:“時秋谷與余同被吏議!盵4](P287)查為仁以查氏后進從慎行游,《蓮坡詩話》亦載:

洪昉思以詩名長安,交游燕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無不心折。作《長生殿傳奇》,盡刪太真穢事,深得風人之旨。一時朱門綺席,酒社歌樓,非此曲不奏。好事者借事生風,旁加指斥,以致秋谷、初白諸君皆掛吏議。此康熙己巳秋事也。[5](P505)

清人戴璐曾親見黃六鴻原奏,其中無慎行之名!短訇庪s記》卷二云:

趙秋谷(執(zhí)信)去官,查他山(慎行)被議,人皆知于國忌日同觀洪昉思(昇)新填《長生殿》。……近于吏科見黃六鴻原奏,尚有侍讀學士朱典、侍講李澄中、臺灣知府翁世庸同宴洪寓,而無查名,不知何以牽及。[6](P22)

關于戴璐所疑,章培恒先生推測說洪昇下獄所供,大抵可信。國子生陳奕培同時受累,其弟陳奕禧《得子厚兄京師近聞志感》自注謂奕培等人“不列彈章,為昉思所供,故同時被斥焉”。盡管黃六鴻奏章非針對洪昇、查慎行、陳奕培,但吏議定罪重在懲治趙執(zhí)信與洪、查、陳諸子。毛奇齡《長生殿院本序》因云:“言官謂遏密讀曲,大不敬。賴圣明寬之,第褫其四門之員,而不予以罪。然而京朝諸官則從此有罷去者!盵7](P526)“四門之員”即慎行等國子生。所以,不應輕視“同被吏議”,片面強調《長生殿》案是針對趙執(zhí)信的一場案事。換言之,案事始則由黃六鴻報復趙執(zhí)信,而具體內容遠大于此。

(二)關于“南查北趙”

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卷四《趙秋谷事》云:

黃給事本以知縣行取,其政跡必有可觀。初白當被議時,不過一監(jiān)生,竹垞集中稱查上舍,可見不大為所屬目,故其后仍得改名應舉,入為詞臣也。[8](P33)

意謂慎行其時身份不過一國子生,聲聞遠遜于趙執(zhí)信,黃六鴻未必放在眼里。此說得到許多學者的認同。筆者認為,這其實也是一種以貴賤度人輕重的誤解。案發(fā)時慎行聲名確不如執(zhí)信,但也相差不遠。慎行出身于浙西著名的查氏文學世家,早年師事查繼佐、陸嘉淑、范驤、黃宗羲諸遺民大家,工詩詞。范驤將慎行、嗣瑮兄弟比于“二蘇”,黃宗羲也說“以夏重之明敏,再加以沉篤數(shù)年之功,莫之與京也”(《送查夏重游燕京序》)[9](P567)?滴跏四(1679),慎行入楊雍建貴州巡撫幕府,深得器重?滴醵(1684)夏游學國子監(jiān),與洪昇、趙執(zhí)信并列名王士禛門下。士慎《慎旃集序》贊其黃叔度一流人物,詩歌“滂葩奡兀,奔發(fā)卓犖,蛟龍翔而虎鳳躍,今之詩人或未之能先也”[10](P1753)。慎行中表兄朱彝尊及朝內大臣朱之弼皆為之延譽?滴醵迥(1686)冬,大學士明珠延聘為西席,接替已亡的吳兆騫教授其子揆敘。執(zhí)信來訪定交即在此際,慎行《趙秋谷編修見示并門集,輒題其后》云:“余時懷一刺,欲往還趦趄。從來負盛名,相見長恐虛。何期就館舍,先枉君子輿。”[11](P211)去歲執(zhí)信以翰林編修充山西鄉(xiāng)試正考官,有《并門集》,至此持贈。執(zhí)信科場早達,才華軼群,性喜自負,但觀其主動來定交,即可知非出于偶然。

人品、才華、學問是衡量士人社會地位的重要標竿。離開這一尺度而斤斤于顯晦窮達,往往失其度矣。慎行當時身份不過一青年寒士,但在京師文壇已屬新銳,一時名士如王又旦、王源、姜宸英、劉中柱、喬萊、顏文敏、顧貞觀等數(shù)十人樂與交游唱和。周壽昌臆測黃六鴻未必將慎行放在眼里,事實恐不然。查、趙名入“國朝六家”!皣摇钡妹谇迦藙(zhí)玉《國朝六家詩鈔》。然“南查北趙”相齊名卻非劉執(zhí)玉的發(fā)明。陳康祺《郎潛紀聞》卷十《長生殿傳奇》說“益都趙贊善伸符,海寧查太學夏重,其最著者”[12](P224),查為仁《蓮坡詩話》并列查、趙,非無憑據(jù)。

(三)關于“酒徒作計”

《長生殿》案的罪狀不復雜,即國恤間“觀劇飲酒”!犊滴跗鹁幼ⅰ贰翱滴醵四晔鲁跏铡睏l載:

吏部題覆,給事中黃六鴻所參贊善趙執(zhí)信、候補知府翁世庸等,值皇后之喪未滿百日,即在候選縣丞洪昇寓所,與書辦同席觀劇飲酒,大玷官箴,俱應革職。其所參候補侍講學士朱典常斗馬吊,并無實據(jù),應毋庸議。[13](P1906)

黃六鴻字子正,新昌人。順治八年舉人,官禮科給事中,改工科。著有《;萑珪啡怼1M管罪狀不算復雜,但黃六鴻報復趙執(zhí)信的具體原因仍有未明。張士宇先生據(jù)阮葵生《茶余客話》“時方與同館為馬吊之戲,適家人持黃刺至,秋谷戲曰:‘土物拜登,大稿璧謝!胰瞬晃颍鞎喴詮汀,推測黃六鴻彈章連及馬吊,“確有挾嫌報復的`動機”[14](P63)。“土物拜登,大稿璧謝”故事載記甚多,又見于《兩般秋雨庵隨筆》《藤陰雜記》《浪跡續(xù)談》,雖也能解釋執(zhí)信因傲睨時輩招禍,然畢竟出于傳聞,難稱堅實的憑據(jù)。鄧之誠懷疑“璧謝之說”。章培恒先生亦謂傳聞之辭不足信,而推證案事與“南北黨爭”有關。張中宇先生傾向于肯定“璧謝之說”或真,論定案事為“意氣之爭”。章說求之過深而悖于史實,張說是否確然無疑?筆者略有不同之見,這里嘗試提出一種新的解釋以作補充。

慎行《送趙秋谷宮坊罷官歸益都四首》其一云:“竿木逢場一笑成,酒徒作計太憨生。荊高市上重相見,搖手休呼舊姓名!逼渌摹坝邮谰W(wǎng)無多語,莫遣詩名萬口傳”二句自注:“秋谷贈余詩,有‘與君南北馬牛風,一笑同逃世網(wǎng)中’之句。”[15](P287-288)查為仁《蓮坡詩話》載查、趙“同被吏議”,引此論之!案湍尽北景賾蚣业谰,慎行又取以名集,《竿木集》自題云:

飲酒得罪,古亦有之。好事生風,旁加指斥,其擊而去之者,意雖不在蘇子美,而子美亦能免焉。禪家有云,竿木隨身,逢場作戲。聊用自解云爾,非以解客嘲也。[16](P287)

“飲酒得罪”,指黃六鴻攻擊“觀劇飲酒”。細味慎行詩句,已含蓄指出案發(fā)的具體背景原因?滴醭蹙⿴熢妷茣张d,主盟者為龔鼎孳、魏裔介等人,王士禛、汪琬、梁熙、劉體仁為重要人物。至康熙十八年召試博學鴻儒,詩酒雅會臻盛。其時文壇也進入新老更替階段,新生代士人崛起,大都恃才傲物,名士風氣甚濃,“南查北趙”堪為表率。他們欲為“荊高酒徒”,放歌縱酒,裁量品度,頗不拘于禮法。風氣既成,士大夫樂與其事,不能入者或持怨望!堕L生殿》案發(fā)生在這一歷史語境中,“酒徒作計太憨生”、“莫遣詩名萬口傳”正說明趙、黃過節(jié)由“名士”、“詩酒”而起。執(zhí)信后來詩中曾用“黃犬”暗斥黃六鴻,其實慎行先已隱用“黃犬”罵之,此即“荊高市上重相見”寓含之意。

黃六鴻作為言官確有糾察士風之責,攻擊趙執(zhí)信等人“觀劇飲酒”、朱典等人“常斗馬吊”,蓋這兩種風氣一雅一俗,皆為名流所好。查為仁《蓮坡詩話》云:“朱垞贈洪詩云:‘梧桐夜雨詞凄絕,薏苡明珠謗偶然!鄬嶄浺病!盵17](P505)朱彝尊用“偶然”一詞評說案事,大抵可信。不過偶然中也有一些必然的因素?滴蹰g京師新舊、滿漢官僚排擠爭斗,官場風氣不正,故慎行詩云“風波人海知多少”、“欲逃世網(wǎng)無多語”。

基于此,我們認為探討《長生殿》案史實,不必深文求于南北黨爭,亦不必簡化為純粹的個人意氣之爭。案發(fā)與京師名士放縱習氣密不可分,黃六鴻彈劾主要對象是趙執(zhí)信、朱典等官員,而吏議懲治“士風”,查慎行、洪昇、陳奕培等人同時遭黜。四門之員亦非“小角色”,以官位貴賤衡量人物輕重容易造成誤解,實不可取。

二、《長生殿》案與查慎行科舉心態(tài)

歷來學者認為在《長生殿》案中,查慎行受到的沖擊與趙執(zhí)信、洪昇相比要小得多。如梁章鉅《浪跡續(xù)談》卷六《長生殿》:“后查以改名登第,而趙竟廢置終身矣!盵18](P356)戴璐《藤陰雜記》卷二:“昉思顛蹶終身,他山改名應舉,秋谷一蹶不振!盵19](P22)這其實也不免于誤解。慎行無官可罷,但內心的動蕩不下于執(zhí)信?滴醵四晔滤蛣e執(zhí)信罷歸后,展拜朱之弼墓,《初冬拜朱大司空墓感賦》云:“余生削跡誰知己,往事傷心我負公?闲啪旁有路,人間何處不途窮!盵20](P288)慎行曾深得朱之弼愛重,為花莊座上貴客,至此回首高會,不禁慟哭“途窮”。隨后他一度謝絕詩會,偶有小集賦詩,多借蕭冷之筆傳寫凄涼之情。其與洪昇的關系也變得很糟。由于地域的關聯(lián),洪昇與海寧朱爾邁、湯右曾、陳六謙交往密邇。康熙詩壇,浙西與山左詩人為盛。浙西詩人活躍于京華,以朱彝尊為中心,查慎行、嗣瑮、查昇、龔翔麟、湯右曾等人為后進,此唱彼和,聲勢壯觀。洪昇也是其中的一員,共同參與詩酒之會。案發(fā)后,查、洪絕交,慎行詩集盡刪洪昇之名,洪昇亦頗自負,集中削盡交往之跡。

探尋慎行悲痛自悔之因,我們不得不強調“四門之員”之于慎行的意義。他未嘗進學,國子生身份靠援例捐納而來。自清中葉以來,學界誤傳慎行曾補諸生,迄今為學者沿用,未見提出疑異者。慎行未進學之事與其士人心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及《長生殿》案都有著密切的關系,此亦稍作辯說。

《清史列傳》卷七十一《文苑傳二》:

方為諸生,游覽牂牁、夜郎,以及齊魯、燕趙、梁宋,過洞庭,涉彭蠡,登匡廬峰,訪武夷九曲之勝,所得一托于吟詠,故篇什最富。[21](P5810)

這段文字采自清人李元度《查初白先生事略》:“少受詩法于錢田間,為諸生,從黔撫楊公雍建出入牂牁、夜郎,及齊魯、燕趙、梁宋間,又嘗渡彭蠡,過洞庭,登匡廬五老峰,探武夷九曲,尋無諸尉佗遺跡,其詩益富而奇。”[22](P10)所謂慎行“少受詩法于錢田間”乃誤說,此不待辯,“為諸生”之說也有其來源。前此鄭方坤已有類似說法,《敬業(yè)堂詩鈔小傳》云:“少日為諸生,即杖策從軍。”[23](P325-328)

慎行“為諸生”說是否可信?慎行外曾孫陳敬璋所撰《查他山先生年譜》僅述及康熙十年(1671)慎行初應童子試,受知于杭州知府嵇宗孟,以母疾“遂輟筆硯,專心侍奉”[24](P15)。檢慎行與友人贈答唱和詩文千余篇,未見“秀才”、“茂才”、“文學”一類可辨明其進學的稱呼。雍正五年(1727)八月慎行卒于家,子克念持行狀乞銘于父摯方苞。方苞懼于查嗣庭案,未即應諾,直到乾隆元年(1736)十二月始應查昇外孫沈廷芳之請撰志銘,命家人檢故狀不可得,而就所知為《翰林院編修查君墓志銘》。方苞所載大抵無誤,中無“為諸生”之事。全祖望初應鄉(xiāng)舉,曾拜訪慎行,應沈廷芳之請撰《翰林院編修初白查先生墓表》,并只字不提“為諸生”。康熙《海寧縣志》、道光《海寧州志》亦未見慎行進學載記。乾隆《海寧縣志》卷八《選舉志上》載康熙三十二年癸酉科,“查慎行,監(jiān),《詩》,順天中式,癸未進士”[25](P1042)。未詳注是選拔入監(jiān),還是援例納捐,故難作為慎行進學的憑據(jù)。

慎行入監(jiān)為不爭的事實,我們只需厘清是貢監(jiān)、還是例監(jiān),即可知是否進學。三藩兵興,清廷開例捐納?滴跏四,慎行入楊雍建幕府,三年未歸。黔中家書尺牘,今傳《敬業(yè)堂文集》一篇未存。清人葛嗣浵《愛日吟廬書畫別錄》卷二收錄《查嗣璉行書二通》為集外佚文,據(jù)筆者考證,皆康熙二十一年(1682)春作于貴州。前書云:

辱諭援例二生。黔例已于去冬停止,目下藩司匯冊已成,概不收納,惟竢鎮(zhèn)遠府冊報到日,即當達部。來教乃出后時,不能奉行矣,奈何,奈何!即右朝見托加納事,亦坐是無可復商,近亦寄書報之。執(zhí)事試問之子穎、豹臣兩公,知愚言之不謬耳。[26](P814)

所寄鄉(xiāng)友姓字未詳。王世琦字子穎,康熙十一年舉人。祝翼恒字豹臣,祝淵次子,康熙十七年舉人。王右朝為世琦弟,卒于康熙二十一年重陽日。三人俱慎行同邑好友。慎行作書起由是鄉(xiāng)友托為料理貴州納捐?滴醵,清廷以收復云南,停止開捐。故尺牘提及黔例已停。后書寄三弟嗣庭,末云:“所托納盟三姓,因來人到遲,貴州事例已停,不及代為料理。有來問者,可以此復之!盵27](P815)蓋嗣庭家書亦代為懇托?滴醵荒昃旁,慎行返里,明年未參加科試,當因已在貴州援例。十月入族伯查培繼江西幕府?滴醵(1684)春聞部審已畢,三月急從江西歸,四月即北上。

綜上所考,慎行未嘗進學,入監(jiān)屬援例捐納。方苞、全祖望熟知這段故事,故不載曾為諸生,道光《海寧州志》亦不誤。鄭方坤、李元度等人臆測慎行必曾進學,杜撰出“為諸生”之事,《清史列傳》承訛襲謬,后世多誤信之。

關于慎行未能進學的原因,亦略述之。順治二年(1645),慎行祖大緯、父崧繼參加魯監(jiān)國抗清斗爭,翌年江上兵敗歸里,俱以遺民終。崧繼為慎行立不事科舉干祿的家訓,直到慎行十九歲,始有所改變,允許稍習帖括而不以之為業(yè)。慎行《東亭、查浦兩弟七十壽序》憶云:“稍長,同受業(yè)于慈溪葉伯寅師。已而同赴場屋,屢見斥于有司!盵28](卷中P22)童試屢不中,其制舉文字究竟如何?康熙十八年春,黃百家在《送查夏重游燕京序》中談到:

夏重少時制舉文已超越時輩,既棄而學詩,直逼遺山缶鳴之閫。數(shù)年來,更思務為實學,閉門掃軌,兀坐一編城市中,或至數(shù)月不出。[29](P567)

這則文字提供了兩則重要信息:一是慎行習制藝雖晚,但很快超越時輩。二是未騖神于場屋,興趣仍在詩歌、學問。制舉文超越時輩,卻屢試不中,其中玄機還在“超越”二字上,蓋不拘于場屋程式,遂屢見斥。在父輩影響下,慎行早年不以科舉為意,[30](P138-143)沉耽詩歌,流連酒會,喜好經(jīng)史之學。后以生計所迫,且不甘老死戶牖,始從軍幕府,寄弟嗣庭家書說“功名一途,正當讀書俟命,時至事起,徐相機宜”,“急而強為之,徒費心力”(《查嗣璉行書二通》其二)[31](P814-815)?滴醵昙比攵奸T,蓋以為“時至”矣。

從不事科舉干祿到援例捐納,慎行心態(tài)已變。他的國子生資格來之不易,大抵消耗了三年幕府所得養(yǎng)家之資。黜國子生,不僅徹底破碎了科場夢,而且還將他打回未曾進學的原地,至此退不能承父祖遺民之志,進不能仕效新朝,淪落已甚。觀劇風波后,京師有詩詠其事云:“秋谷才華迥絕儔,少年科第盡風流?蓱z一出《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32](P357)執(zhí)信“斷送功名”固不待言,慎行受到的沖擊亦自不小。

康熙三十二年(1693),朝廷不復深究前事。處于逆境中的慎行再次入都,改嗣璉之名為“慎行”,應順天鄉(xiāng)試。抵京即聞朝議有國學生回本籍鄉(xiāng)試的說法,抑郁不樂。友人唐孫華《贈夏重》勸慰云:“名士今幾人,世方以為戒。良玉溷武夫,嘉禾雜粃稗”,“如君得數(shù)人,制科誠一快。吏議聞逐客,斯舉亦已隘。”[33](P111)慎行《次韻答實君》云:“似聞逐客議,棖觸動機械。世或指鷹鹯,吾其避蜂蠆”,“勞筋應自息,倦羽非人鎩。得喪心已空,須彌堪納芥。”[34](P455)憤然表白若令回原籍,即放棄以示抗議!爸鹂妥h”未果行,得留京師。對于猶存名心一念,不能自拔,他亦自覺滑稽可笑!端吞茖嵕谓鳌吩疲骸拔伊糨傁麓罂尚ΓJ微名上鄉(xiāng)貢。初聞逐客姑逡巡,旋悔為儒被嘲弄。吹竽鼓瑟兩難強,貫虱屠龍等無用!盵35](P465-466)綜觀慎行一生,從無意舉業(yè)到捐納入監(jiān),出入科場,屢躓屢戰(zhàn),頻失故步。他以“竿木隨身,逢場作戲”解嘲“酒徒作計”的人生,這何嘗不是其科舉心態(tài)的寫照。論者或據(jù)慎行復入科場論較“南查北趙”人格高下,恐未盡當。

三、《長生殿》案與查慎行江湖寒士之調

《長生殿》案重塑了慎行的人生與心態(tài),并對其江湖寒士之詩的形成起著重要的催化作用。

慎行承其家學,早工于詩,所作沿襲遺民之調,以沉雄為勝。出游黔中幕府,效法杜甫,以詩為史,復多清奇之致。黃宗羲《綠蘿庵詩序》評價說:“查夏重自黔返,吐詞清拔!盵36](P95)入都后沾染京師詩壇習氣,跌宕放歌,斗韻爭奇。“我從霧谷擬潛形”,突如其來的觀劇風波將他推向江湖之路,也促成了一代江湖寒士詩的成熟。

其一,抒寫“途窮”之悲,詩境趨于蒼涼寒瘦。如《奉送玉峰尚書徐公南歸五十韻》所云:“饑朔行自嘲,寒郊語尤硬!盵37](P295)

慎行每用蒼寒之筆抒寫江湖野逸、寒士酸辛、時代不平。《疁城孫愷似編修欲行善于其鄉(xiāng),竟遭吏議,今方罷官,就訊吳中,相遇感憤成詩》云:“蒼狗如云極可哀,危機翻自詔恩來”,“乾坤直似蝸廬窄,懷抱除非醉始開!盵38](P358)不僅為友人鳴不平,亦是自我心聲的流露。韓愈《送孟東野詩序》說“物不平則鳴”。慎行自編其詩為《秋鳴集》,題云:“余非善鳴者也,特假蟲之鳴以自文其詩,若云其志弛以肆,則吾豈敢?”[39](P493)自入中年,他意緒凄涼,詩筆入幽冷清雋之境,用語亦近孟郊,下字多用“冷”、“殘”、“幽”、“涼”、“清”、“驚”、“恨”、“悔”、“愴”、“損”、“貧”、“寒”、“空”、“饑”。雖非雕章琢句之流,但這些寒士詩人的偏嗜還是反映了他的心跡?滴跞哪(1695)秋游中州道中所作《上谷城南旅宿見可亭侄題壁》大有郊島之氣,詩云:“客路逢連雨,秋原洗郁蒸。人投曾宿店,鼠瞰未吹燈。一榻夜涼入,二更殘月升。忽看題壁在,為爾掃秋蠅!盵40](P551)又如《晚渡滹沱》:“涼風蕭蕭響白荻,老鸛銜魚作人立。小船爭渡晚尤喧,濁浪兼泥秋更急。”[41](P552)王士禛神韻派以清雅之音點綴“盛世”,愛用清冷字眼,以取其清韻。慎行不然,清冷字句以寫照康熙朝寒士心跡,燕趙、中州山水古跡遂蒙上一層幽冷荒寒之色。

其二,性情移易,格調由激宕趨于低沉。據(jù)黃宗羲《查逸遠墓志銘》,慎行父崧繼慷慨有俠士風。[42](P366-368)慎行初亦非牽拘膽懦之輩,但觀他在三藩之亂中從軍幕府即可覘知。迨入都門,儼然一“荊高酒徒”。被議后痛悔,欲“慎言慎行”,盡管名士狂放習氣未盡翦除,性情還是發(fā)生了顯著的改易。唐孫華目睹其變,《贈夏重》云:“君性本沖和,三緘夙自誡!盵43](P112)慎行詩亦因之,由放縱跌宕轉入低沉回曲,偶有狂歌,亦異于昔日張揚之態(tài)。如康熙三十九年(1700)客寓京華,《方拱樞、徐學人招集竹林僧房,用昌黎短檠歌韻,各賦一首》:“我今已是無家客,芒鞋一只輕策策”,“長安齷齪胡可居,直戀知交未能棄!盵44](P740)用韓愈詩韻,取不平則鳴之意,略具縱恣之態(tài)。隨后所作《吳西齋農部次前韻見貽,結語云有才如此長淪棄,再疊韻答之》:“感君置我盧楊間,世與君平方互棄!盵45](P741)《三疊前韻酬劉若千侍御》:“眼中袞袞見諸公,不礙江湖有淪棄。”[46](P471)《四疊前韻答錢亮功》:“鐵槍半段試相當,我用何妨時所棄。”[47](P742)以“棄”字為韻,抒寫寒士失路之悲,可謂低沉幽回。

其三,江湖載酒,體寫野逸之性。觀劇風波后十余年間,慎行漫游江湖,蹤跡遠至九江、中州、閩中等地,行程逾數(shù)萬里。萍浮江海養(yǎng)成其“山野之性”!度率咭古c恒齋月下論詩》:“我挾山野性,尋君到衙齋。”[48](P387)《宋中丞牧仲自江西移撫江蘇,邀余入幕,投詩辭之》:“敢謂山林便野性,倦飛無分借秋風!盵49](P403)“山野之性”又結成其江湖寒士詩的神理!侗拄眉分娍蔀槔?滴跞(1694)冬第四次北游京師,《敝裘集》自題云:“一羊裘已十五年,裘則敝矣,而行役尚不知止,可嘆也。”[50](P508)《敝裘二首》其一云:

中道誰能便棄捐,蒙茸雖敝省裝綿。曾隨南北東西路,獨結冰霜雨雪緣。布褐不妨為替代,綈袍何取受哀憐。敢援齊相狐裘例,尚可隨身十五年。[51](P508-509)

從康熙十八年辭鄉(xiāng)游幕至今已十五年,慎行自嘲“敢援齊相狐裘例,尚可隨身十五年”,這也就是說已做好終老江湖的打算。既為世“棄捐”,除保持遺世獨立外,又能如何?這是慎行的痛苦,也是自我清醒!侗拄枚住妨鱾饕粫r,揆敘、姜宸英、唐孫華、惠周惕皆有和詩。慎行對漂泊江湖、因人遠游也有自釋:“詩從煉后鋒芒出,正要旁人摘小疵。”(《立春日同愷功侍講作,即用敝裘二首韻》)[52](P518)在他看來,若無江湖載酒萬里路,就沒有一卷新詩冰雪氣,故飄零南北,每珍重所作,精心編排成集。慎行的江湖行吟正體現(xiàn)了康熙朝寒士詩人微妙的心理與性氣。

“偶然鴻爪留還去”(《再疊前韻示愷功》其一)[53](P518),慎行化用蘇軾“到處鴻爪一留泥”,表白江湖詩人獨特的心跡!堕L生殿》風波將他推向江湖,養(yǎng)成“山野之性”。其江湖行吟抒寫心跡,出語清新,峻寒為骨,充滿野逸之氣,絕去肥飫富貴之態(tài),自具一格。清人沈壽榕《檢諸家詩集,信筆各題短句一首》其九云:“吾鄉(xiāng)初白庵詩稿,獨寫心言字字真?M皮毛清到骨,寒潭秋月總無塵!盵54](P333)可謂有得之言,解得慎行詩三昧。

綜上,《長生殿》案起于黃六鴻攻擊趙執(zhí)信等官員,但四門之員查慎行、洪昇、陳奕培同遭“吏議”,已決定這場案事非專對趙執(zhí)信而發(fā)。將其比連于“南北黨爭”,屬深文羅納而悖于史實;將其歸于純粹的“個人意氣之爭”,揭示出事件的偶然性,但不免將問題簡單化!堕L生殿》案與康熙中葉士風關聯(lián)密切。慎行受案事牽累,科舉人生、詩歌創(chuàng)作都發(fā)生明顯的變化!霸娚缧乙娛,名場應見斥。魚熊古難兼,較若辨黑白!(《偕荊州兄過一莖庵,飲香林亭下,次韻四首》其四)[55](P736)魚和熊掌難以兼得,慎行更愿留住詩人之名。作為康熙朝江湖寒士詩第一家,其詩自成一體,迥別于神韻詩,也異于明遺民詩。清初一大批浙西詩人江湖載酒,同調相和,奠定了清代浙詩的基調。從這一意義上說,慎行不愧繼黃宗羲、朱彝尊之后一代浙詩風氣的開拓者。

作者介紹:李圣華,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 金華 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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