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聲里江南老
順鼎既逝,增祥亦老。而用熏香摘艷之詞,抒感時傷事之旨,由李商隱沿洄以溯白居易、杜甫,而詩史自命譽(yù)滿江左者,則有楊圻焉。 順鼎是易順鼎,增祥是樊增祥,這段話是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對晚清詩壇宗唐流派的基本斷制。
一
楊圻(1875—1941)字云史,又字野王,少年與汪榮寶、何震彝、翁之潤皆以名公子而擅文章,號稱“江南四公子”。他的父親楊崇伊為晚清重臣,曾先劾文廷式、后訐譚嗣同,被推認(rèn)為戊戌黨人死敵。李鴻章長子李經(jīng)方賞識楊圻英俊多才,“以女(李國香,字道清)妻之”,因此云史未及弱冠便成為李鴻章的長孫婿,且以出色詩文揖讓公卿之間,通州范當(dāng)世(伯子)嘗數(shù)嘆“楊郎清才”,康有為以“絕代江山”題其詩集扉頁,張百熙因其落筆“氣息清厚骨力雄秀”而許之“二十年后江東獨步”——夢回前朝、晚明的“江東獨步”乃是吳梅村。楊圻婚后追隨岳父出使英倫,光緒二十八年(1902)中順天北闈鄉(xiāng)試南元,豪于“我亦江南第一枝”,清末一度曾任駐新加坡領(lǐng)事,辛亥國變則棄職歸里隱居,所謂“帶甲滿地,天下無干凈土,而圻則林臥江鄉(xiāng),寂寞人外,玩婦弄兒,若將終身”(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為生活所迫而奔波于軍閥之間,則是此后的事。 楊圻詩宗盛唐,楊士驤稱為“清雄典雅,直逼唐人”(《江山萬里樓詩鈔·跋言》),尤擅(吳)梅村體歌行,風(fēng)格雄渾鮮麗,才華艷發(fā),“江南才子”時譽(yù)名不虛傳。弱冠即作《檀青引》,借名伶身世,敘一代興亡,情辭哀怨而音節(jié)蒼涼,不脫清圓嫵媚之致,世以為其力足追攀梅村,一時名播海內(nèi),易順鼎謂之為“煌煌巨制,包羅一代掌故,可作咸豐外傳讀”。描摹香妃故事的名作《天山曲》長達(dá)一千九百三十二字,時人更為嘆絕。其他長歌尚有《長平公主曲》、《神女曲》、《金谷園曲》、《哀南溟》等。暮年楊云史于香港所作抗戰(zhàn)詩章,沉郁蒼涼,因此有“一代詩史”之稱。錢仲聯(lián)先生認(rèn)為“近代學(xué)唐而堂廡最大,必推楊云史”、“才華富麗,魄力沉雄”,在《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中則將其點為“天立星雙槍將董平”。 楊圻亦工詞!皸疃霹N”美譽(yù)得自收入年少諸作《回首詞》,如下這首《清平樂·春別》: 最無憑據(jù),相憶銷魂處。青瑣裁衣深夜語,一樹梨花疎雨。天涯芳草初酣,客中送客何堪?簾外一天春水,杜鵑聲里江南。 風(fēng)流總屬年少時。光緒二十一年(1895,乙未)八月,廿歲楊圻“偕道清泛游西湖曲院荷間,波清露冷,紅藕已稀,畫船蕩月,殘荷三兩,煮小云團(tuán)賞之”,美女香車,落筆自能“鮮明嫵媚,音節(jié)自然,作者本色,自成一家”: 玉人睡起愁何在?只覺流光改。江蓮開盡野塘中,冷露無聲暗里泣秋紅。卷簾燒燭船來去,香滿西湖雨。月明如水浸云房,何處冰肌玉骨自清涼? 婚后八年李氏夫人病故。之后楊云史寫了不少深情款款的悼亡詞,聲聲動人心弦,擇錄其二: 歡成恨成,鐘情薄情,算來都是飄零,真不分不明。酒醒夢醒,風(fēng)聲雨聲,一更聽到三更,又四更五更。(《醉太平》) 算來一語最心驚,今生同死同生。八年說了萬千聲,一一應(yīng)承。一一都成辜負(fù),教儂若可為情。人間天上未分明,幽恨難平。(《畫堂春》) 云史不僅清才過人,亦算艷福無雙。其續(xù)配徐霞客據(jù)說更是十分美貌,艷冠一時,所謂“綺年時有端麗之譽(yù),既歸余,京師王妃貴婦爭交歡之”(楊圻《江山萬里樓題詩》),夫妻婚后同樣恩愛非常,“君昔佳人我佳士,當(dāng)時風(fēng)采動京華。春光如酒人如玉,繡榻珠簾看落花”(《與霞客看海棠感舊作》)。 楊圻的情感世界因此顯得相當(dāng)讓人艷羨,先后兩位妻子皆稱“美而賢”,區(qū)別只在“前人與我同歡樂,后人與我共苦辛”(《兩妻嘆》)!袄删耪{(diào)壓時流,日日新詩解我愁。修到江州司馬婦,何須萬戶喜封侯”,這是徐夫人針對丈夫《天山曲》的題句,將自家心跡表露無疑。她更曾在丈夫大病初愈之后賦詩“遙知病骨梅風(fēng)格,應(yīng)更清詩雪肺肝。半世不聞溫飽語,家書未敢勸加餐”,她的的確確懂他。這位曾經(jīng)“曼容厚養(yǎng),曳紈繡而被明珠”出身名門的貴媛麗人能夠裙布荊釵從夫“養(yǎng)志”之愿,所謂“一榻攤書,煎茶相伴,江村清雨后,燈火可親時”(楊圻《江山萬里樓詩鈔·弁言》),甚為難得。誠如史所艷稱掌故“修為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張船山妻詩),楊圻詩中一再稱徐檀為“瘦妻”正寓此意,妻子棄世之后所撰的《除夕遣悲》更直接表達(dá)了這一心情: 東蜀船山是我?guī),平生風(fēng)調(diào)在深閨。 而今輸與才人福,但祭梅花不祭詩。 就詩詞中的體現(xiàn),楊圻是多情的,對于李、徐兩位妻子,甚至風(fēng)塵中的校書、娶回家的侍妾,他筆下都充滿憐香惜玉。難怪有“新宋學(xué)”根基難免道學(xué)家口吻的錢基博要譏其“一囊詩句但謀妻”。 吳佩孚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戰(zhàn)敗,楊云史正欲隨吳赴山海關(guān)督師之時,逢徐夫人病逝岳陽,楊云史倉促殯殮,隨之即舉家隨軍從行,“從此瀟湘好煙月,一生腸斷岳州樓”,當(dāng)時寫下悲愴挽詩: 要憐九月十三夜,死別生離第一霄。 戎馬書生真薄幸,蓋棺照月便從軍。 門外湘江白露寒,夜涼相喚怯衣單。 可堪萬古團(tuán)圓月,今世今年末次看。 “如兄復(fù)如弟,憂樂久同群。將老成知己,余生但憶君”(《還家哀祭懷夫人》),紅塵夫婦能有如此相感相知,楊圻是幸運(yùn)的。楊圻日后曾將《悼亡四種》付梓,呂美蓀還為之題詩,詩后小注云徐夫人為“皖南陵徐仁山廉訪之女,美而知書,云史比之陰麗華”,呂美蓀顯然與楊云史一家很熟識、她甚至跟楊在徐逝后又娶的愛妾狄美南同樣往來密切。 二度喪妻之后楊云史深感寂寥苦悶,盡管“求凰絕調(diào)休重理,此曲聞之我斷腸”,甚至“與君情愛異世俗,為君長絕夫婦倫”,乃至“楊圻亦有夫妻樹,我死當(dāng)開并蒂花”(分見《兩妻嘆》、《二月歸石花林,紅梅半放,高與樓齊,霞客夫人手植也,折花酹酒,哭之腸痛,無人知者,時深庭游春雨雪之夜》)——但風(fēng)塵際遇卻不在此例?至少自言始終不涉花叢的.人兒幾乎馬上就開始頻頻流連風(fēng)月場所,“近來英氣消磨盡,只畫梅花贈美人”;“閑眠繡榻聽春雨,共卷珠簾看落花。幸有玉人同在客,為憐游子已無家”——這首《三月半阿美席上有感》的小注就是“去年今日迎霞客夫人到岳州”——我這號沒出息人面對此情此景難免驚心于男人何其“忍心”、心上插刀亦覺不出疼痛?當(dāng)時楊圻雖已年過半百,據(jù)說猶不減少年風(fēng)度,與名妓陳美美相交后,曾仿吳梅村《圓圓曲》作《美美曲》。好事之徒抄錄投寄上!渡陥蟆犯笨,于是“云史艷史”遍傳武漢申江,“一自新詩傳萬口,家家紅粉說楊圻”——據(jù)說這段艷史還救了楊云史一命。 北伐軍隊摧垮吳佩孚主力部隊后,吳西走白帝,輾轉(zhuǎn)入川,楊云史沒來得及跟上吳之步伐。此時陳美美冒險把楊云史藏在香閨。風(fēng)塵女子的深心悲苦能真正為流連風(fēng)塵以之“療愁勸酒”的男人所理解、體察的,其實很少,枉言甚么“年來海內(nèi)盡知卿,慚愧風(fēng)流小杜名”(《留別美美·八月望日陷敵中作》),終要離別、只有離別,“原知歡蒂是愁苗,悔把溫柔慰寂寥。枉負(fù)才名傾粉黛,風(fēng)流兩字太魂銷”,常是癡情女子不懂的才子陷阱: 戎馬經(jīng)年衣滿塵,強(qiáng)歡暫醉暗傷神; 平生熱淚黃金價,只贈英雄與美人。 照眼枝枝紅雪堆,胭脂難買好春回; 羅浮以外非春色,從此楊圻不畫梅。(《濱行阿美再索畫梅為題四絕》) 楊圻五言山水詩亦甚工。如《觀音山》: 不見云中寺,幽苔滿春山。 但聞鐘磬響,搖蕩江天間。 細(xì)雨松門落,數(shù)聲煙鳥閑。 風(fēng)泉澹澹聽,相對自潺潺。
二
吳佩孚去世之后,楊圻以四十首五律《哭孚威上將軍》,平心而論,比他那些艷名遠(yuǎn)播的悼亡詩寫得好! 楊圻自謂壯年一度“長揖王侯,馳鶩聲合,以求激昂青云,致身謀國”(《江山萬里樓詩詞鈔·自敘》),中年之后雖浮沉江海而始終意氣不衰。錢基博先生著文卻文史筆誅心,道是: 特是彈冠新朝,猥托攀髯之痛;委身強(qiáng)藩,特多阿諛之辭;進(jìn)退失據(jù),殊有足為詩史玷者焉。 此斷恐怕多少有失厚道!罢摴耪D心易,生今下筆難”(楊圻《哭康永勝》),楊圻為人為文或者多少有文人特有的天真、單純乃至憨厚,例如《初至黃州呈吳將軍》所言“愿共英雄同患難,不須妻子問平安。即今橫槊臨流處,付與他年指點看”,但他對吳佩孚的“知遇”與追隨確有回報知己的真誠。所謂“丈夫事主貴終始,相從患難吾愿償”,“蓬萊將軍浩然氣,允文允武至大剛”(楊圻《雞公山感懷詩一百韻》)。錢仲聯(lián)先生以為楊圻之與吳佩孚不離不棄,“成敗不足論,其人亦一奇男子也”(《夢苕庵詩話》),更為體貼。何況“仲宣意氣消磨盡,逼人婚嫁殺英雄”,“男兒重失身,八口累詩人”,一代名公子在民初亂世的淪落,錢基博先生似乎少了幾分感同身受?“平生以儒術(shù)遨游公卿諸侯間,忍辱求飽,垂老愈抑塞,含淚渡海,鬻文茍活,其遭遇視元遺山尤酷”(陳灨一《楊云史先生家傳》)!肮油鯇O不值錢,看他痛哭走江邊。錦衣垢面誰家子?到我家中草榻眠”。楊圻對民間疾苦這類文質(zhì)彬彬的關(guān)懷也絕不虛偽,即使他并不長于具體的操作技術(shù):“生今之世,不貴獨善”,他真誠地揪心于“何從知鬼趣,直是畫流民”、“能吏千百來,聚斂盡錙銖。急流見人心,勇退徒全軀”的現(xiàn)世傷痛。 “思鄉(xiāng)春夜短,別主寸心難”(《寒夜作家書時奉軍南下蘇常齊軍潰掠江南再亂寄婦霞客·正月初七黃州舟中》),吳佩孚能讓一代“名公子”折腰相從于患難,自有其過人之處,例如吳佩孚與楊圻同時有詩《初至黃州走筆示云史》: 為謀統(tǒng)一十余秋,嘆息時人不轉(zhuǎn)頭。 贏得扁舟堪泛宅,飄然擊檝下黃州。 據(jù)說此時吳佩孚“幕僚星散,惟圻侍左右而已”,“昔者中興稱同光,撥亂反正繼成康。胡曾左李讀書子,義軍突起淮與湘”(《雞公山感懷詩一百韻》),楊云史對吳佩孚這位“儒將”,未嘗不是懷有更高的期許,所謂“敦詩能說禮,大將必書生”(《哭孚威上將軍》),這是楊圻這種氣質(zhì)的書生對于兵事的理性追求與理想訴求。《江山萬里樓詩鈔》十三卷,吳佩孚為之作序,希望借此“浩然之氣,忠孝之文,乃得長存乎宇宙之間”,無論此語用來稱道楊圻之作是否熨帖,至少這點理想主義是吳佩孚自己一生的堅持。 楊圻在《哭孚威上將軍》中追念吳佩孚“勛勞在國,美德入人,堅貞剛大,弭綸六合”雖有美化的成分,但征之于《吳佩孚文存》作者夫子自道,卻也有幾分在理。陳灨一《楊云史先生家傳》曾載丙寅(1926)年吳佩孚征戰(zhàn)武昌,秋大水,幕客張其锽因有決江灌敵之議。楊云史與吳佩孚之間發(fā)生了如下對話: (楊正色曰):此閘倘訣,咸寧七縣皆淹沒。七縣之民近千萬,敵卒只四千,以四千之?dāng),而斷送七縣人之命,毋乃太殘忍乎?且敵高居洪山,平線在武昌城上二三十丈,決水則僅與江平,誠恐?jǐn)巢灰粩,而百姓悉遭巨劫矣。兩方樹幟舉兵,皆稱救民,我不救民,而翻戕民,則天下之人將無恕之者也。 。▍莿尤菰唬河韫讨洳豢蔀椋嗖桓覟,君即不言而已察子武(其锽字)之計失耳。 此種拯民于水火急難的理想精誠,正是楊、吳能稱知己的人格基礎(chǔ)。就吳佩孚“春秋人口滿,大道鐵肩任”、“律己嚴(yán)三戒,逢人說五經(jīng)”、“但期人救國,奚必我成功”的道義期許看,他得勢領(lǐng)軍之時“愛民如傷”是可能的。因此他才會在失勢下野之后“潛心經(jīng)典講學(xué)論道以尊孔教、正人心為己任”、認(rèn)為自己此舉為“以教輔政”、正為“在野師儒之責(zé)”(楊圻《哭孚威上將軍》夾注)——要不失書生本色。 “知己”原本出于緣分。吳佩孚能夠讓楊圻感同身受“知我之深,從諫之美”、“以公剛正磊落,遂懷從一而終之志,聲明不入仕途,但為幕友”,才是這位心高氣傲又“別有傷心”的昔日名公子折節(jié)相從的根本原因,“恩義久而彌厚,得主如公,此生不虛”。他們之間有著蒔花藝菊、詩酒歡宴的不俗交情。與之相反的例子,輕薄的張學(xué)良也曾表示希望楊圻能為自己逐日講解《貞觀政要》,“使瞭然于一代明君施政治軍之所在”,楊圻依約前往,張學(xué)良卻根本沒有去過書齋一次,這讓楊圻嘆息“前言詎戲老夫耶?孺子真不可教也”而終究“因以病辭”、“拂袖而去”(陳灨一《楊云史先生家傳》)。傳統(tǒng)文人看重的,原本就是士可殺不可辱、士為知己者死。楊士驤《江山萬里樓詩鈔·跋言》稱楊圻“溫文爾雅,持身恭,與人忠義,外婀娜而內(nèi)剛健”非盡為應(yīng)酬話。 吳佩孚詩才并不見佳,據(jù)說作品多曾經(jīng)楊圻潤色——至少楊圻詩中自認(rèn)“公有著述,必召往商略,或遣僮送示”。這些作品中寫給楊圻的至少有《赤壁春望書示云史》、《除夕示云史》、《寒溪寺偕方嚴(yán)云史看梅花二首》、《書竹示云史》!靶悴糯髱洝睔赓|(zhì)粗渾,他喜歡竹、愛畫竹、也寫過至少數(shù)十首詠竹詩,但這些詩之不夠精美雅致也是顯而易見。他的愛國熱腸與民族精神毋庸置疑,但他的典范追求不妨說的確還是略帶幾分江湖氣綠林氣的忠孝節(jié)義,例如《懷古》寫岳武穆(飛): 黃龍搗去臣心愿,金字牌來士膽寒, 無限風(fēng)波無限恨,可憐二圣不歸還。 至于那點文人色彩,也許就體現(xiàn)為“不問個人瘦,惟期天下肥。丈夫貴兼濟(jì),功德乃巍巍”(吳佩孚《回防途次》)的現(xiàn)世功業(yè)無法實現(xiàn)之后、保持了一份“窮則獨善其身”的通達(dá),例如為楊圻生日畫竹并題寫絕句: 臘酒聲中索故居,前塵回首夢何如? 廿年鐵門余生涯,剩水殘山且讀書。 再錄其一首《寫竹述懷》: 我從去年離帝京,罷戰(zhàn)謫居在湘濱。 瀟湘多竹甲天下,風(fēng)晴雨雪各具形。 我今感時學(xué)寫竹,嘆息時局多棘荊。 盡日寫竹消塊壘,酒后搦管任縱橫。 寫盡胸中不平事,寫出胸中磊落之光明! 胸有成竹腕底運(yùn),下筆春蠶食葉聲。 斯須千竿萬竿出,一洗塵囂滿座清! 關(guān)岳風(fēng)秉春秋節(jié),韓范胸羅百萬兵。 符節(jié)運(yùn)籌嚴(yán)號令,丹青竹帛獨立名。 百煉此身成鐵漢,南天砥柱一身擎。 燕雀焉知鴻鵠志,沖破秋空一點晴。 恨不渴飲東瀛水,策馬昆侖頂上行。 昂頭天外飛巨眼,左傾太乙右長庚。 人生富貴竹頭路,成敗興亡棋一枰。 日本侵華占領(lǐng)東三省后開始策動“華北五省自治”,意圖拉攏當(dāng)時在北京隱居的吳佩孚出山。楊云史受章太炎委托,去勸阻老上級不要誤上賊船。不久,暮色蒼茫的太炎先生也親自趕到北京進(jìn)言。吳佩孚最終拒絕了日本人的要求,據(jù)說吳曾質(zhì)問日本人,“難道我還不如張作霖嗎?”有此大節(jié)無愧無虧,才匹配了楊云史為吳佩孚所作挽聯(lián): 本色是書生,未見太平難瞑目; 大名垂宇宙,長留正氣在人間。 吳佩孚深得文士好感,并非無端,其人戎馬倥傯之暇尚有著述之雅,“秀才大帥”的根底在孔、孟之學(xué),“以正心誠意為本”。例如《大丈夫論》,據(jù)說“在四川行營,就心所欲言,筆之于書,日積月累,裒然成編”,雖然內(nèi)容不過整合孔、孟、程、朱之言,“可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者,其惟大丈夫乎”——故其文正題為“師訓(xùn)大丈夫篇,吳佩孚謹(jǐn)錄”,其胸次頗可一見: 處可表正鄉(xiāng)黨,紹孔、孟之傳于不墜,出可匡救君民,達(dá)伊、呂之學(xué)而無遺也。子等分外加鞭,黽勉前進(jìn),常以大丈夫自許,切勿如宵小輩自暴自棄也。實有厚望,可不自勵乎哉。 如此取天下之善,天下之善無不來歸,如此去天下之惡,天下之惡無不感化。此君子所以為君子,自始至終,自生至死,絕無一點含糊處,亦無一件不明事也,子等皆當(dāng)自勉。剛者恐惡惡太嚴(yán),不能格天下之非,反使非者自慣其非。柔者恐模棱兩可,不能納天下之善,反使善者陷於不善也。其中機(jī)宜,諸子自取。 就文意言,此似乎是吳佩孚的建軍思想教材?民國八年三月(1919)“陸軍第三師長吳佩孚”針對內(nèi)戰(zhàn)發(fā)表意見、作《國本論》——其題原本為《論禮教為法制之根本》。有自敘曰: 天下之變,原有其不可變者在也,非由變而歸于不變,不得休寧。變者何?法是也。不變者何?道是也。道之燦著者厥惟禮。佩孚以書生作軍人,由直而奉,而吉而晉而蜀、湘,對內(nèi)對外,經(jīng)數(shù)十劇戰(zhàn),雖幸免敗衂,實已心痛而鼻酸矣。
三
道楊圻“與論事有遠(yuǎn)識。以其才器用於世,必成偉事業(yè)”(楊士驤《江山萬里樓詩鈔·跋言》),亦未必當(dāng)真,但最后一代“名公子”不堪“驚才絕艷,出入溫(庭筠)李(商隱)家數(shù)”的價值追求是實在的。所謂“尚氣好奇,優(yōu)伶?zhèn)b少,咸與推誠,而頗不慊意士大夫”的公子脾氣,其實包含了一種對于價值真相的執(zhí)著探索。例如他不僅稱頌民間豪俠之士大刀王五能夠曉得大義,“一人何足敵,六經(jīng)乃真守。茍無義禮心,衣冠有禽獸”(《哀大刀王五》),更在譜寫名妓賽金花(又名趙云飛、傅彩云)事的《云飛墓詩碣》后特別聲明自己“我哀遺事談天寶,不為閑情誄小青”,希望讀者不要將自己與《彩云曲》(樊增祥名作)等量齊觀: 非以其任俠急難,作福閭閻,保全故宮寶物,要其風(fēng)儀,有士大夫所難能者再? 尤其在著名的《天山曲·香妃外傳》中,楊圻一再表明自己立場所在不同于魏源之流“窮措大但聞瓜棚淫謔”、意在“明乎禮義之辨”: 所貴乎記載者,彰善闡幽,有以勸百世也。鼎革后,東南儇薄士,喜刺探閨壺宮闈穢瑣,以博微利,語貞而索然寡歡,誨淫則重足而聽。甚且不考記傳,臆說附會,一若非此不足以稱艷聞。故雖草菅名節(jié),使貞魄含冤,亦所弗卹。其於典章文獻(xiàn),不知而不以為恥,獨事有涉於床第者,則窮搜樂道,不憚萬言。廉恥道喪,互相炫鬻,其擇術(shù)之齷齪,用心之鄙穢,不齒士類久矣。 錢仲聯(lián)《夢苕庵詩話》中嘗道楊圻之五律有唐人格調(diào)而“嫌少真味”。長調(diào)沁為詞華而“稍乏剪裁”,都為過人之見。耐人尋味的是,楊圻的作品與他的情感,似乎到底都差了幾分刻骨的震撼,不得澈底,他的學(xué)養(yǎng)根基都不差,詩學(xué)基礎(chǔ)極厚,反而因此他的作品常有從書到書讓人極為眼熟的感覺。例如被譽(yù)為“后主復(fù)生”的《相見歡》: 井梧瑟瑟微寒,入簾間,如此江城秋色不堪看。思舊夢,有誰共,倚雕欄,惟有五更殘月照江山。 這其實源于一種天賦,不得強(qiáng)求,強(qiáng)求不得。 就個人去就操守言,楊圻至少顯得比易順鼎拘泥得多——此亦算江南與湖南的氣質(zhì)性差異?也因此他對易順鼎的放蕩潑辣是看不慣的、更行不來!昂雎勚倚⑹拢锤业乳e看。輕生重知己,當(dāng)世幾人完”(《哭康永勝》),即使對于那些曾經(jīng)偶爾留情的風(fēng)塵女子,楊圻的內(nèi)疚也是真實的,盡管他“少有不羈之譽(yù),長負(fù)公卿之許”(《江山萬里樓詩詞鈔·自敘》),他的性格與修養(yǎng)決定了他更樂意、安于做個循規(guī)蹈矩可以“養(yǎng)志蠻荒”(李猷《楊圻傳》)的好人,“仆少習(xí)庭訓(xùn),士不以貴賤縈其心,而求忠信致其用,不自菲薄。嘗本此旨以究治亂之故與立身之本矣”(楊圻《江山萬里樓詩鈔卷二卷三·自跋》)——只是時代不肯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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