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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有火車駛過散文
當窗外雨聲窸窣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著開往春天的火車,回到了山城漢陰,與婆和二叔一起,搬了角落里泛黃的靠背椅子,坐在了房檐下。離群索居是中年的生活。雨順著隆起的屋脊,從伸出的檐頭落下來,敲擊在黯淡的鋁盆上,遍布銹斑的茶壺上,大紅的塑料腳盆里,噼里啪啦,發(fā)出鞭炮一般的聲響。
手機上不斷有消息涌動,各種各樣的推送,工作上的,網(wǎng)絡上的,讓人一旦進入就難以擺脫。我嘆了一口氣,看似翻涌的背后,實際上與生活關聯(lián)的,真正又有幾宗呢。掏出口袋里的四百塊錢和一張存折交給婆,一邊聽她反復在念叨:四個月的養(yǎng)老金,全花在了吃藥上……一如小孩子般,口氣中流露著忿忿和不舍。
婆這兩年戒掉了抽煙的習慣,不抽煙的日子里,少了咳嗽的糾纏。婆平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穿一身暗綠的褂子,外面還套著黑色的馬甲。這時節(jié)已經(jīng)不燒爐子了。說話時,眉眼全擠在一起,在發(fā)笑中,臉上的皺紋跟杯底的茶葉一樣緩緩舒展開來。每回探望,婆都會老上一截,像菜園里的那棵椿樹。逢上后生晚輩們婚喪嫁娶,來請她喝酒時,她都擺手,說自己走不了遠路,推脫不過,就打發(fā)小叔去應酬。
婆老了。她就和周圍的老人一樣,既舍不得錢,也離不得藥。這是鄉(xiāng)村孤寡老人的淳樸之處。——我以為在我們和三叔搬走之后,婆住的院子多少會空落一些,但實際上小叔把周圍的花花草草修剪了一番,除了木瓜樹被移走了之外,那幾株梔子樹,石榴樹,桂花樹,葡萄藤依舊還是老樣子。葡萄已經(jīng)開花了,青色的果,砂粒一樣渺小。堂弟堂妹們進進出出,婆和小叔一家人相鄰,并不十分冷清。
婆住的小屋爬滿了黑灰色的揚塵,想來應是歲月留下的暗紋。從清晨到日暮,一天又一天的,孤獨也就隨著積蓄,從煙熏火燎中被婆攢了下來。二叔打開了收音機,里面放的是老戲《汾河灣》,借著嘹亮的梆子聲,正好打發(fā)此時的沉悶與閑愁。椅子的背后的榫已然脫落,宛若少了門將的綠茵場,單等著黃昏來臨門一腳。這幾把椅子,都曾是婆的陪嫁。從前的木匠,躬下身打了一把椅子,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竟受用了兩三輩人。
我回來的時候,才知婆已病得不輕。氣血兩虛,不能久立。只是她自己卻不住院,總想著大伙兒要輪流陪護,必然抽不開身,堅持要去門診打點滴。婆說,每個人都有劫數(shù)。婆還說,遇上了就是該當?shù)。我爸和叔叔們走不開,我便領著她去中醫(yī)院輸液,急診科值班的是胡大夫。拿著胡大夫的處方,去藥房,取生理鹽水、葡萄糖還有洋參片及其他的膠囊。我對這里的醫(yī)生很熟悉,他們卻不知道我的名字。這里的大夫們,每天對那個沉默寡言戴著眼鏡的青年點頭示意,稱呼他為患者李家翠的家屬。
護士長扎針的手法很嫻熟,在用酒精擦拭皮膚的時候,婆手臂上的血管很細,我輕輕拍了好幾下,青色的紋路才顯露出來。連續(xù)幾天輸液,婆臉上的氣色漸漸開始恢復。當我們最后一次過去,大廳里坐著一個瘦骨如柴的老頭,他的背上有塊巴掌大的瘡,膿包像蛤蟆的皮,鼓出來,又陷下去。這里每天的病人像潮水一樣多,一浪接著一浪的,從出生到死去,幾乎沒有什么時間來喘一口氣。
婆輸液的時候,我去文峰塔剪頭發(fā),無意間卻讀到五四先驅(qū)沈兼士先生《憶漢陰》里的一篇小記:“童年隨宦漢陰。山城花事極盛,與諸兄妹家塾放學,頗饒戲春之樂。夏淺春深,倘佯綠蔭庭院,尤愛聽鳩婦呼雨之聲。喪亂之余,舊游重記,偶聞鳴鳩不勝逝水之感……”讀完一段,心內(nèi)竟莫名有了感動,深深的庭院,斑鳩的叫聲,何其相象啊。
四月梔子開花,雨水一場接著一場。
大病初愈的婆,執(zhí)意要請我們在她的小屋里吃頓便飯,盡管這會給她帶來許多麻煩,但作為晚輩,我只有順從她的安排。我走到街上去,到電信公司換完舊卡,又買了小菜,新鮮的蒜薹真便宜,一斤才一塊錢。想起前幾天,小姑還在微信群里交代,讓表姐在休假時悄悄給婆買點菜,不要讓舅媽們看見。婆向來是敏感慣了的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多想,大家的關心又都是這樣卑微,從不顯山露水,如同深埋在地表里的礦物質(zhì),只有在流動的時候,才能一層層地滲透進來。這注定了是一筆沉重的宿債。囿于時代,爺在世的時候,受了一輩子恓惶,如今我們便希望著婆能有個舒心的晚年,但在實際生活里,妯娌之間,兄弟相處,總會有雞毛蒜皮的小摩擦,各房有各房的心思。婆顧得了這頭,便顧不住那頭,總想著手里的一碗水端平,沒想到先打濕的卻總是自己。
酒過三巡,婆把紅紅的豆腐乳抹在焦黃的鍋巴上,這是我從小就喜歡的口味。婆的米缸要見底了,在樓上搬谷子的時候,二叔招呼我把一架風車抬到院子里。老風車是木制的,抬起來像一頂轎子,肚子里的轱轆一轉(zhuǎn),就有一股風跑了出來,稻谷上脫落的癟殼和灰塵,就被這股風帶了出去。在院子的中央,老風車透露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頓時煙塵四起,漸漸鋪開了一條淡黃色的豐收之路。
喜歡這樣的聲音,也喜歡這些能勾起童年的物件。
我端著板凳,坐在庭院里,看著老風車轉(zhuǎn)動,忽然明白了,原來人生跟風車一直有很大的關聯(lián)。一生都在離別啊,正像風與風眼之相遇。我終究是一個心有牽掛的人。此時此刻,打著遠走高飛的幌子,卻在時間的打磨下,成為了一個百花深處的匿名者。哪里是人生不可承受的輕?哪里又是人生不能承受的重?想起浩蕩的漢江和湯湯的月河,想起古老的森林和寂寥的陵墓。想起因為風化剝落的土墻,和那些慵懶的貓和狗子們。沉溺在一個人漫無邊際的想象里,索引著大腦深處的一些關鍵詞匯。所謂行走,一生也掙不脫腳下的方圓幾里,一生注定了要陷入在往事里。從有到無,從生到死。鄉(xiāng)村永遠祥和寧靜,像一潭波瀾不驚的春水。我媽在樓上整理衣柜,把我之前穿過的一條條牛仔褲翻出來,又放在床上整齊地疊好,我拿出剪刀,把其中的一條改成了短褲。
夏天即將來到。不知道是不是看書多了,腦海里容易產(chǎn)生幻覺,寂靜的鄉(xiāng)村,星星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亮。一兩場雨過去了,總是晴朗的日子居多。趕上周末的時候,堂弟就騎著他那輛紅得發(fā)紫的小電摩,載著我在漢陰城里晃悠。
漢陰城里有什么可說的呢,西城與東城的棚戶正在改造,人都聚集在了南城與北城,像是一條南北回歸線。我看到了曾經(jīng)的荒山已化作了氣派的青峰秀嶺,在那里,出門就是大超市,還有修葺一新的美食街。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在晚風溫柔的吹拂中,我們從民威商廈的背后繞過去,溜上了北城的龍崗公園。我在菩薩泉的廟外張望,卻無意中看到了藏著樹后的一對小情侶。他們遙對著門神許愿,他們相擁著,親吻著,聽到我的腳步聲,短暫地分開,又忘情地相擁在一起,并開始隔著衣服撫摸彼此的頭發(fā)和身體。他們眼神迷醉,似乎陷入了一種幻境之中。我愕然于愛發(fā)生的過程,如此迅速,快如一道閃電。我把空間還給他們,匆匆走下了千步梯。
一些油菜正在荒野里集結,漫天的春色已經(jīng)從夜色中走出。
萬物都在萌動,而你卻要收心。你要把自己的酒肉之身筑成千步梯盡頭的那一條鎖鏈,像半城煙火一樣,靜靜地躺在菩薩的身旁。
年輕的時候,滿腦子里裝著文學和詩歌,想著遠方和火車。后來火車果然隆隆地開了過來,有點像張愛玲小說里寫的場景,就那樣子,緩慢而又堅決地開了過來。
星光下有火車駛過,卻已然不是我曾乘坐過的那一列了。我站在樓頂,看著夜色下的漢陰城。龍崗上的燈光次第熄滅,滿天的星光灑了下來。所有人都已經(jīng)睡下了,只有一列火車經(jīng)過了村莊。車輪碾壓著鋼軌,發(fā)出特有的韻律,讓人涌動起那種喜悅的,哀傷的,不顧一切的沖動。此刻,綠皮火車活脫脫成為了一個搖籃,攜帶著漫天星斗向北而去,巨大的車頭在星光下凜凜地閃著寒光。村舍和街道,像一首如風的歌謠。我想起了這些年來,在火車上南征北戰(zhàn),用一支筆將心中的版圖越描越廣,實際上都是一場虛妄。
不知什么時候,堂弟把二表姐叫了出來,一起來的還有大表哥,我們幾個人湊成一桌,喝啤酒,吃烤魚。
分別后的日子,每個人確乎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內(nèi)容,于是恍惚間,我又想起了婆,想起了她每天與二叔的朝夕相伴。足不出戶的日子會越來越多,守在那樣一間破舊的小屋里,這大抵就是人生的歸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活法。秦時明月漢時關,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已經(jīng)衍生了裂紋,我不能修補,我沒有這樣的手藝。在我的心里,夾雜著愈來愈多的荒蕪與淺薄。我只能逃遁在遠方,享受一個人的清靜和自在。在人生這場旅途中,我不知道在某一刻,自己就錯過了什么,丟失了什么。我只能在心里埋下一個坑,挖出一個洞,然后緩慢地,沉默地,等待時間去填補,像婆住的老屋,像積攢的揚塵,像情侶的擁吻,像頭頂?shù)男强,像火車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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