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村的夜晚散文

　　去張村，是跟著我的同學張雙全回了一趟他在山里的家。張雙全住校，兩個星期回一趟家。周末的時候，他約我去他山里的家中做客，我?guī)缀鯖]有推辭，早上跟家里打了個招呼，就跟上他走了。那是一個秋天，我和張雙全都是虛歲十五，上高一的那一年。

　　星期五上半天課，放了學之后，我和張雙全隨著呼一呼啦啦的人群往山里走。十幾里的山路，慢慢地，人群便分散到不同的村莊里去了。原來，和張雙全一個學�？紒淼膶W生還有不少，有好幾個是我們一個班上的，他們見張雙全約了我一起回家，臉上的表情有點復雜，說不上是嫉妒還是羨慕。

　　從第一個學期開始，我和張雙全個子小，都分在了前排，慢慢地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了。都姓張，一論輩分，雙全喊我四叔，就這樣一直叫下來，我們這爺倆同學，成就了一輩子的友誼。

　　雙全帶著一個同學回家，顯然他的爹娘事先并不知情，并且雙全一上來就稱呼我四叔，不知道雙全的爹娘心里會怎么想，但他們卻表示了應有的熱情。記得當天晚上，雙全他娘做了一個菜，讓我記憶深刻。那盤菜有點特別，是用葷油炒的長果（花生）芽子，長果飽滿，葉子粗嫩，嚼在嘴里脆生生的，加上葷油，香氣縈繞，經(jīng)久不曾散去。雙全他娘怕我拘謹，一個勁地往我的煎餅里夾菜。我只是諾諾地應允著，嘴里面塞滿了那脆生生的長果芽子。那一頓飯，我不知道吃了幾個煎餅，喝了幾碗湯，直覺得小肚子撐得圓圓的，走起路來都有些困難了。

　　晚飯后，張雙全領(lǐng)著我到他們村后的河里去洗澡。其實也是他父母的意思，讓我天黑之前，在村子里散散步，消消食吧。我們繞過了一些高低不平的巷子，來到了村后的一條小河。河岸上青石林立，雜草叢生，在那些石頭的縫隙里，高高矮矮的蓖麻、蠶豆棵子，遠遠地躲在那些大石頭的后面。再遠處的河灘上，是一些低垂著的柿樹、杏樹等曾經(jīng)和正在綴滿了果實的樹木。回望小小的山村，像一幅舊了山水畫，夕陽西下，一只烏鴉，在暮色里飛向遠處一片若有若無的樹林。山野的風，竟有了些許的寒意。

　　可能是剛剛下過一場山雨的緣故，河水湍急，且渾濁，河面上不時有順流而下的樹枝、菜秧子沖下來。我見到這樣的情景，心里就有些猶豫了，雙全見我有點害怕，就指著下面稍微寬闊一點的一個水洼處說，要不我們就到那里去吧，那邊的水淺點兒。晚飯后到河里洗澡，這是山里的習慣吧。已經(jīng)有一些人蹲在水里了，有人在閑聊，看見張雙全領(lǐng)著一個陌生人下到水里，大家一下就不吭聲了。過了好久，才有人叫著張雙全的小名，問是哪來的親戚？雙全回答說是自己的同學，洗澡的人便又一下子無語了。我們在河水里待了一會兒，也覺得尷尬，便草草地抄了幾把水，洗了洗身上的汗味和塵土，沿著一條小路回家了。

　　這是張村的河流，在高低不平的山洼里，村莊貼著山腳一溜排開，錯落著高高低低的草屋和瓦房，而石頭堆砌的院墻，也一樣是彎曲和起伏不平的。在一些草屋和瓦房的盡頭，而這條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的河流，也讓我感到了異鄉(xiāng)的模樣，一切都顯得那樣新鮮而陌生。

　　而夜晚是在什么時候降臨的呢？是在我和張雙全泡在河水里的時候，還是他領(lǐng)著我繞過一片莊稼地，仰望山上的果園和無邊蔥綠的時候，暮色沿著這村莊的輪廓，慢慢地合上了嗎？我們回到家里的時候，雙全他娘已經(jīng)給我們在院子里鋪好了柵子，并且院子也給打掃了一遍，有一股淡淡的塵土飛揚的味道在院子里彌漫著。

　　雙全被他娘叫到屋子里說了一會兒話，回來就招呼著睡覺了。我們兩個人睡在一條柵子的兩頭，每人蓋著一床被單子。雖然已經(jīng)進入秋天了，但夜晚的炎熱一點也沒有減弱，還有蚊子的襲擾，剛開始的時候，我只是睜著一雙眼睛，看著黑幕中的天空發(fā)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等我醒來的時候，就聽見隔著一條過道，在張雙全家的前院里，傳來一陣陣老人哀嚎般的叫一聲，其聲凄厲，滲人骨髓。起初，我以為是自己做了噩夢，豎著耳朵一聽，這聲音來得真切，就在不遠處的房子里。不知道雙全這個時候睡著了沒有，我有點害怕，一直憋著的一泡尿，也不敢起來去撒。

　　就這樣一直挨到了天亮，那時斷時續(xù)的哀嚎才沒有了聲音。我覺得好生奇怪，就試探著把夜里的經(jīng)歷講給我的同學張雙全聽，雙全一聽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昨天他也沒有怎么睡踏實，前院里住的是他的爺爺，幾年前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每到夜里便發(fā)出嚇人的叫喊聲，去了很多地方的大醫(yī)院都查不出病因，后來一個神醫(yī)說是山上的一個野獸附體了，家里人沒有辦法，每天晚上，便把他的爺爺關(guān)在前院一間無人居住的屋子里去了。夜夜如此，攪得鄰居都不敢來家里串門了。由此可見，張雙全貿(mào)然帶著我這個同學回家，是受到了他爹娘責怪的。我也才想起來，在河里洗澡的時候，那些蹲在水里沉默不語的人，為什么一時說不出話了。

　　第二天一早吃過飯，我就和張雙全一起回學校了。我一直都沒有再敢問過他爺爺?shù)氖�，不知道他爺爺�(shù)牟〉降字魏昧藳]有？后來我到了新疆，有一年回家探親，便騎著車子去山里看雙全。已經(jīng)成家的雙全依然住在父母的房子里，這一次我沒有看見雙全的爹娘，雙全說他們已經(jīng)搬出去住了。到了下午吃飯的時候，我又隱約聽見了，多年前那個夜里的哀嚎聲，只不過那聲音變得更加微弱，也更加凄厲了，聽起來若有若無，但更加撼人心魄。

　　我不知道是自己重回故地，耳朵還是意識里產(chǎn)生了錯覺，還是這聲音是真實發(fā)生的?我疑惑地看著了一眼雙全，他說，還是我爺爺，都九十多了，原來是夜里叫，現(xiàn)在白天也叫開了，沒有辦法，我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我說，怎么一直都治不好嗎？雙全說，不是治不好，是越治越嚴重了。

　　我不知道雙全爺爺?shù)牟�，是怎么一天天嚴重下來的，看來我的這些疑問，還是影響到了他的心情。他說，人老了，卻沒有人管了，現(xiàn)在就是我在照顧著爺爺呢！雙全的嘆息里滿含一著無奈。

　　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有機會去過那個叫張村的山莊。雖然有幾次和張雙全通電話的機會，我張了幾次口，終沒有敢把話題觸及他年邁的爺爺和那個夜晚凄厲的哀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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