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陵是一座土山的散文

　　登上秦陵，就是登上了一個大土堆，也可稱之為一座土山。說實話，沒有啥看的。多少人，腿軟腰疼，喘著粗氣上去，一看，空空的，當時就失望。上頭是個平臺，當代人修的，角上支了個賣飲料和冰棍的攤子，也不吆喝，上來的人正口干舌燥，趕緊過去，喝一罐可樂吧，還夸贊考慮的周全。接著再干些什么呢？上來就下去，心有不甘，既然登高了，那只能望遠。對，望秦嶺，望驪山，望遠也能發(fā)思古之幽情。可是，四下霧蒙蒙的，要是深秋時節(jié)，雜亂散布的民居，飄散著燒炕造成的煙塵，根本看不清什么。于是，心里后悔耗費了力氣，也記住回去提醒別人：到秦陵，山底下看看就行了，千萬別上去，上去了白上去。不過，也會如實提起，從山底往山頂走，一條青磚路雖然陡，卻清爽，路兩邊種植了大片石榴林，綠紅相間，倒顏色鮮艷。這里的石榴，名氣是很大的。

　　那么，來到秦陵跟前，到底登還是不登？我的意見是登。來都來了，權當鍛煉身體，也應該登上去。上去又下來，世間多少經(jīng)歷，不都是這么一個過程。上去了，也不枉來一回，要不，回想起來，都到秦陵了，竟然沒有上去，總歸是個遺憾。再想想，你上去的土山，可不是一般的土山，土山下面，埋著秦始皇呢。人都說陜西的黃土埋皇上，秦陵埋著的，可不是一般的皇上，統(tǒng)一六國的事業(yè)，就是秦始皇完成的。要不，我們今天能在這么大的國土到處任意走嗎？至于書同文，車同規(guī)，都是秦始皇干下的，小學課本給咱教過，還沒忘。因此，我走能走遠，走多遠都能和人交流，這有秦始皇的功勞。

　　如此來說，這土堆就不是一般的土堆了，這是秦陵，是一個地下的宮殿。一代帝王的威嚴和奢華，在地面上風化了，在地下面還生動著呢。雖然看不見，但存在是真實的。史書里記載著，老百姓的戲文里說唱著，天下之大，江山更替，能和秦始皇相比的有誰？即使今日，這秦陵的王氣散發(fā)了二千多年，王氣還在，還彌漫在空氣里。秦始皇是王者里頭的王者，死了也是王者。到秦陵上走一走，雖然凡人還是凡人，身份改變不了，但凡人上了秦始皇的頭頂，大聲說話，甚至吐上一口痰，似乎暫時不是凡人了，似乎暫時偉大了一回，這也算一個收獲。我第一次登上秦陵，喝了一瓶子啤酒，暈暈乎乎下來，嘴里唱著小曲；我第二次登上秦陵，一起人多，在秦陵的頂上，讓風吹著，還打了一陣撲克牌呢。我就覺得，秦始皇再了不起，睡到土里已經(jīng)叫不醒了。秦始皇絕對沒有喝過啤酒，也沒有打過撲克牌，我比秦始皇有福啊。

　　離秦陵不遠，就是兵馬俑。我也去過，驚嘆泥人人的逼真和陣勢。兵馬俑就是秦陵的陪葬坑，這世人都知道。陪葬坑都如此壯觀，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之外，秦陵的奧妙，那更是海深難測。隔著黃土，秦陵里頭是什么樣子，這個謎底還沒有揭開。眼前除了黃土還是黃土，自然沒有意思。很久以前，有人議論過開挖秦陵的事情，結果如何，再未見下文，似乎擱置起來了。最一致的看法是，挖掘秦陵，要慎重，時機還不到，挖掘后如何保護里頭的東西，也沒有找到科學的辦法。我估計，再過五百年，這依然是一個問題。但要民間來解釋，就說，那是秦始皇受上天保佑，讓人們做不出一個動镢頭的決定。

　　誰要是征求我的意見，一個字：挖！挖開再說。這樣，我就有希望看到里頭都有些啥了。這樣，我再來秦陵，逗留的時間會長一些，不再面對一個土山發(fā)呆了。那么多陵墓都挖開了，寶貝一大堆，專門建個博物館存放，讓人開了眼界。秦陵里頭的陪葬品，得裝滿多少火車皮啊，還不叫人看個夠。只是，我人微言輕，我的觀點，目前不會被采納，我說了也白說。但我覺得，和我看法一樣的人，一定不在少數(shù)，我們聯(lián)合起來，一起呼吁，還可以給有關部門寫信，爭取早日把秦陵挖開。時間長了，民意擴大，引起重視，不定就有了效果。如果真的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我是有功勞的。以后，到秦陵來，我就不給游客題字了，讓我享受免票的待遇就行了。

　　和紅松在一起(外一篇）

　　小興安嶺的紅松，每一棵都長得端直。筆桿那般端直，尺子卡出來似的端直。這是紅松給予我的第一印象。我走進紅松林，也不由挺了挺身子。紅松站定一方泥土，哪怕貧瘠，哪怕險峻，也再不挪動，終生保持著一種身姿，暴風雨襲來如此，數(shù)九寒天也如此。紅松有著多么強大的定力啊。

　　我見到了一棵只有一根筷子那么高的紅松，粗細也如筷子最細的一頭，卻有了八年松齡――一粒松籽落入泥土，三年出芽，一年長一枝，長石頭長鐵一樣，這是何等緩慢的生長啊。四季輪回，光陰更迭，這棵幼苗，也許能發(fā)育成凌云的大樹，也許就在惡劣的天氣里夭折了。只要根本在，只要還站立著，它只是默默地增加著高度，它有這個耐心，也擔當?shù)闷鹛斓氐目简�。就在幼苗的身邊，一棵又一棵腰粗的參天紅松，已經(jīng)證明了生長的絕對法則。通常，一棵紅松，在六十歲以前，都是幼兒期，到了一百歲，才能結出松塔。據(jù)說，只有紅松的松塔，才能孕育出碩大飽滿的松籽。松塔珍貴，全都懸掛在最高的枝頭，秋天刮一場風，也許會掉下一枚，人正好經(jīng)過，也是意外的收獲。松塔成熟了，松鼠行動了，人也行動了。

　　我遇見了三個收松塔的人，拿著望遠鏡，朝著松樹的頂端搜尋。確定了目標，腳上戴上鐵掛鉤，一松一緊，咬著松樹的身子上去。到了一定高度，再拿尖端鑲著鐵刃的長桿把松塔割下來。樹下的人，一一撿拾，裝入麻袋。山里的泥路邊，不時出現(xiàn)幾只腫脹的麻袋，袋口露出松塔青色的腦袋，要掙脫出來似的。松塔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今年正值大收。在紅松樹上上下，采松塔的人的前胸、袖口和膝蓋粘上了松脂――當?shù)厝私兴蓸溆妥�，又被反復磨擦，呈現(xiàn)烏黑色，閃亮光。采松塔，只有這一個辦法，沒別的辦法。曾有人訓練猴子來擔負這項工作，失敗了。猴子上樹倒利索，但攀折松塔時，手上粘滿了松脂，刺激難耐，不停抓撓，便再也不愿配合。人不甘心，又給猴子戴上手套，但粘上松脂，猴子不舒服，還是要剝掉手套，分了神，把采松塔的事情丟下不干。猴子指望不上，采松塔還得靠人。采松塔的人，是不會把松塔采完的，一棵紅松樹上，總要保留一兩枚，一是給松鼠留點口糧，以度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二是在成熟開裂中掉落的松籽，也是紅松自然繁殖的樹種。小興安嶺不能沒有紅松，紅松是不能絕后的。

　　在紅松林里走，腳下傳感著厚厚的彈性，這是一年一年的落葉和凋零的植物形成的腐植土。紅松是長綠樹種，但也會有針葉替換，每年都會生出新的針葉。再下面，是砂石層，沒有營養(yǎng)。紅松的根，扎的便不是太深，根部幾乎裸露在地表，在大樹的主干的底部，會出現(xiàn)空洞。這是紅松踮起了腳尖，努力把泥土抓牢，也為了頂一頭的陽光。一個一百年，又一個一百年，紅松屹立在大地上。紅松的壽命是八百年，哪會長成什么樣子？那是三個人才能合抱的胸徑，高度達到三十五米以上。在小興安嶺，還沒有這么高壽的紅松。

　　我在大青山，見到了一棵七百六十歲的紅松王，卻已經(jīng)在2005年的一場大風中跌倒。樹根風車大，像一具鐵錨，抓著泥土不松開，樹身如一節(jié)火車車廂那么長，鱷魚皮一樣的樹皮，摸著粗礪硌手。這棵紅松的生命停止了，活這么長，不是奇跡，倒下去，也是紅松林的尋常。我不時遇見倒地的紅松，大多身形巨大，有的從中間開裂，露出骨肉，白中透出隱隱的紅色。這是自然的決斷，自然的秩序。有倒下，必然有生長。紅松林依然莽莽蒼蒼，繁衍不息。

　　只有人為的砍伐，才真正構成了紅松林的危機，大斧叮當，電鋸轟鳴，隨著一聲聲順山倒的號子，紅松林大片消失，幾近滅絕。好在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了留住紅松，也就是留住自己的家園這個樸素的道理。如今，紅松林真正安靜了下來，運輸木材的景象，已經(jīng)看不到了�？硺涞牧謽I(yè)工人，如今在種樹，護林。紅松林外圍的灘地上，胳膊粗的白樺樹搭成的架子，養(yǎng)著木耳。還有許多人，都進城打工去了。

　　我慶幸我看到的紅松林，是原始林，雜亂而富有生機。紅松只在小興安嶺生息，蓄積量占世界總量的一半多。位于小興安嶺的伊春，滿語的意思是多毛的土地。在大青山，我登上四十六米高的瞭望塔，我領會到紅松林正是這片土地不可缺少的毛發(fā)。從高處往下看，紅松的樹冠，都是一個又一個小團再組成的一個又一個大團；再往遠一些看，就發(fā)現(xiàn)，由于紅松的樹杈，是橫著的狀態(tài)，一側(cè)的低，另一側(cè)的便高；放眼整個地觀望，我獲得了松濤萬頃的感性認識。

　　紅松是常綠植物，松針五根為一小束，緊密不可分，許多這樣的小束，又團結成一大束。輕輕用手順著梳理，松針是柔和的，光滑的，略略冰涼。伊春的另一片紅松林，分布在黑熊嶺。這里錯落著碩大的方石，便有了高低曲折，縫隙寬窄。溪水流淌，聲音時而隱蔽，時而敞開。由于氣溫低，溪水里不生魚兒，不時飄過落葉。紅松林里伴生著皮膚如海綿般有彈性的黃檗，樹皮縱向開裂的水曲柳，樹干細而結實的山核桃，身形呈臥姿的狗棗子。還有春榆、色木、楓樺、黑樺等樹種。在林子的外緣，大片生長著秀美的白樺，葉子正變成金黃色。藤本植物、草本植物雜亂分布，幾乎把所有的泥土都覆蓋住了。五味子、刺五加、蕨草，烏拉草，各自坐臥伸展。刺五加掛黑果，是一味藥，有降血脂的療效，我嘗了一顆，澀、苦，包藏著堅硬的小顆粒。由于長年陰濕，紅松的根部，全都粘滿了苔蘚，樹干的背陰處，也是一層苔蘚。樹下面，草叢中，露頭的蘑菇，都戴著遮陽帽，用一根粗腿支撐身子。這我不敢采，哪一種能吃，哪一種不能吃，我區(qū)分不了。

　　空氣中散發(fā)著清香，那是紅松的體香，是松脂的香。這香含在粘稠的汁液里，蓄積于紅松的皮下組織。我看到有的樹皮上，鼓起一個個指甲蓋大的腫塊，輕輕按一下，松脂涌出，淡黃色，粘在手上，漸漸變成紅色，氣味很濃烈，一天都沒有消失。有的紅松分泌出過多的松脂，身體里盛放不了，就在兩人高的位置上裂開一個洞口，排放一股股松脂，在樹身上，由上而下留下一道道明顯的斑痕。松脂固化了，便是松香，可以滋養(yǎng)二胡的嗓子。我在小時候，便對這種神奇的塊狀物驚嘆不已。而松脂如果裹著一只蒼蠅或者爬蟲埋入地下，歲月會讓它變成晶亮的琥珀。這又是另外一種神奇。

　　紅松有大襟懷，大境界。盡往高處長，一生不走形。倒下的紅松，也是端直的。我走在伊春的紅松林中，獲得的是不一樣的感受。紅松的確是樹木中的強者、勇者，紅松的一生都是大寫的。紅松的宿命便是守住小興安嶺的高度，這是紅松加上去的三十米、四十米，有了這三十米、四十米。小興安嶺便有了呼吸，有了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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