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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秧經(jīng)典散文
午后的陽光,如情人的眼神,曖昧而粘稠,山川田野都醉在她的柔情蜜意中。遠處鋪青疊翠的層巒,近處亮汪汪的水田,全籠著一襲薄靄的羽裳,竟有些迷離。田泥的土腥味,混合著草木的清氣,在空氣中浮漾著。清風(fēng)不語,纖塵不飛,連黃鸝和布谷也屏住了歌喉,似乎不忍打破這份安恬,像一場盛宴開始前的靜穆。只有流水的清響,輕輕入耳,誰在淺唱低吟著一首小令?
這是風(fēng)雅人眼里的景致,莊稼人哪有心思欣賞?此時,男人們正顧頭不顧腚地在田間忙活。填補被牛腳踩成蜂窩似的的田埂,鋤去后坎探頭探腦的雜草,扒開田缺口排水,牽牛到樹蔭下喂草料———女人們呢,也正緊鑼密鼓地備戰(zhàn)。擇菜、切菜啦,收拾衛(wèi)生啦,清洗茶具餐具啦,和湯圓粉搓湯圓啦——忙得像鞭打的陀螺——團團轉(zhuǎn)。是啊,秧工立馬要進門了!
插秧是一項集體勞動,事頭多,所請的秧工就各有分工。有打雜的,謂之“秧籮子”,意為挑秧籃散秧把的,主要負責(zé)耥田、施肥、供秧,管水等雜務(wù)。這活無須彎腰勾背,卻繁雜,得照應(yīng)全場,多由自家人做,也請那些不會插秧或速度較慢的人充當(dāng)。有“隨牛的”,是請來耖田的。耖田是技術(shù)活,不是人人干得了,得找村上專門使牛的把式。其余都是插秧的。
不等主人召喚,“隨牛的”最先到場,這既是慣例,也是任務(wù)所需。要趕在天晚前,給所有的田畝磨橫耖。所謂磨橫耖,就是使牛拉耖在田里轉(zhuǎn)圈兒,推磨一般,將田泥弄爛,耖平。干這活累人不說,隨著牛幾圈一轉(zhuǎn),就把人的腦瓜轉(zhuǎn)迷糊了。北山尖剛有少許背陰,使牛的喝斥聲便響徹曠野。
當(dāng)向陽的山峰半山蒙著陰影,秧田邊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利劍一般劃破寧靜的空氣,山呼谷應(yīng)?|縷青煙升騰之后,主人朝著山坡上的人家長喊一聲:“開秧門啰!”既是鄭重宣告插秧正式開始,又是間接打招呼——秧工快來拔秧!不一會兒,秧工先到主人家用過茶水后,陸續(xù)來到秧田拔秧。
層層梯田,經(jīng)過“三犁三耖”反復(fù)耕翻之后,似一塊塊出匣的明鏡,如一張張潔凈的白紙,等著人書寫綠色的詩行呢!一畦畦秧苗,像蔥綠的錦緞,嵌在秧田中,青翠欲滴,晃人的眼,讓人不忍心去碰觸它。她就如待嫁的小家碧玉,心旌搖蕩中含著矜持,脈脈含情中隱著切盼。
秧工們立在埂邊,對秧苗的長勢評頭論足,主人則忙著朝田里灌水。此前,秧苗正在“靠棵”——秧田只留巴掌深的水,以增加地溫,促使秧苗快速分蘗——這么淺的水,腳和,水漾,表面布了層泥漿,哪能洗凈秧根上的泥巴呢?須灌個兩三寸深的水才行。拖泥帶水的秧苗,插下去活棵快,但一撮秧根糾結(jié)在泥坨里,插時得一棵棵地掰,遇上趕趟兒,你追我趕的,豈不急得人跳腳!
秧畦長方形,約一米寬,長短不等,畦間有一尺來寬的淺溝相間。不知誰喝了聲:“太陽偏西了,還在晾!”大伙紛紛擼掉鞋襪,挽起褲管,隨手抓把秧草,跳下田來。不用吩咐,兩人一畦,在頂端一字排開,秧草往秧苗上一撒,雙手叉腰,審視自己的“領(lǐng)地”,將軍謀劃戰(zhàn)事一般。少頃,像聽了號令,大伙齊齊地彎腰拔起秧來。拔秧的姿勢因人而異,有半蹲的,有扎馬步的,少數(shù)人帶來小凳,坐在凳上拔。拔法呢,也各不相同。有人用一只手一棵棵地拔;有人雙手并用扎進泥里,一坨坨地挖,這樣拔起的秧苗根部附著的泥多,難洗。
但大多數(shù)人這樣拔:右手撩秧——將一撮秧的末梢一捋,不等松手,左手跟進,四指并攏,拇指張開,貼著田泥,借力就勢一握一提,一撮秧被連根拔起。左右兩手必須銜接緊密,動作連貫。如此反復(fù),直至手已盈握,便可扎成一把。左手拿根秧草,右手薅住秧苗的上部,在水中上下提按,或左右擺蕩,洗凈秧根上的泥巴。“早工掙的,晚工混的!倍疾徽f話,暗中使勁,看誰手快。只聽見“刷刷”的撩秧聲,似春雨沙沙;“嘩嘩”的洗秧聲,如風(fēng)箱嗒嗒。低頭看去,剔除的雜草,秧苗的碎葉,隨渾濁的田水漾動,竟有種波濤洶涌、天水茫茫之感,使人頭暈?zāi)垦!?/p>
還有最后一道工序——扎秧。一盤散沙的秧苗,拿秧草扎緊,才成秧把。扎秧,快手一兩秒鐘就能搞定,但初學(xué)者不反復(fù)練他個百十次,怕是不能駕輕就熟。就有人到老仍不會扎秧,只將秧草兩端一系完事,勉強扎緊,卻是死結(jié),不易解散。正確的扎法,說起來比做起來難。左手拿秧草,一頭搭在虎口處,另一頭搭在無名指與食指之間,五指攏住秧苗,使它半腰處壓住秧草。右手捏住虎口的那端,繞過拇指和秧苗,交到食指與中指間。再用右手食指和拇指鉗住秧草的另一端,反向繞過秧苗,順勢薅住秧苗的末梢,要緊的是秧草須從大拇指前經(jīng)過。
左手食指和中指夾緊一端,右手捏緊另一端,兩端交頭,用力一收,同時,左手大拇指一摳,將后一道秧草壓在前一道的下面。這樣捆扎起來的秧把是活結(jié),好解,不松散。解秧把時只消將一端反向一拉,就散開了,方便快捷,不誤功夫。村上有一張姓老伯,更有一手扎秧絕活。右手拿秧草在秧苗上繞兩圈,不知使了啥手段,連眼疾手快的人也沒瞅明白,扎好的秧把已拋到身后,扎法竟與人一般無二,可惜技藝似乎未傳人。我曾對包括扎秧在內(nèi)的一些捆扎方法琢磨過,覺得貌似簡單,實則精妙。就如他們扎口袋的“步步緊”,扎法簡便,卻緊實好使。我想起了一句話:真理往往最簡單!
“哎喲,腰痛斷了,直直腰!”有人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就像繃緊的弦,又像正在較力的人,只稍一松弛,便渙散了。大伙兒不約而同地挺直腰桿,長長地吁了口氣。有人趕緊抽根煙解乏;有人扭扭腰身,活動筋骨;有幾個說著葷話,活躍一下氣氛。抬頭瞥一眼日頭,已經(jīng)泊在西山口了。稍息一會,大家相互招呼,相互鼓勁,又埋頭拔起秧來。
等到天色向晚,滿田的秧苗掃蕩殆盡,空蕩蕩田水反射著幽暗的天光。立在秧畦的盡頭回望,每人身后都齊嶄嶄地排著一行秧把,像一排排纖腰束素的模特,等著走步亮相;又像一隊隊兵士,正整裝待發(f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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