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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的樓房散文
老表這個人窮見識。
第一次去北京，他游覽了兩個地方，一是故宮，皇家生養(yǎng)之地；二是十三陵，帝王死藏之冢。沿神道一路出來，他心頭沉甸甸的，坐在車上，急于傾吐，就突然對身邊一位戴著眼鏡、看去就像滿腹經(jīng)綸的人說：你說，這死人的房子要住多少人家？
那人一笑，回了他一句：你說，這死人的房子一天賺的錢，能養(yǎng)活多少人！
老表憮然，扭臉去看車窗外那一片山河。山嶺聳峙，河流盤桓。在山與河之間，處處可見人的居所，或高樓大廈，或茅屋草堂。但不管哪一種，不過是人在縱橫江湖之時，躲避風雨、休養(yǎng)身心的巢穴。
對于房屋，老表先前倒有著極其樸素的認識。換句話說，在沒有聽到那位先生的話以前，老表從沒想過居則華堂、棲必美廬之類的事。他與表嫂結(jié)婚，也是在自家三間“金鑲玉”土坯房里舉行的婚禮。這“金鑲玉”名字煞是好聽，但與金與玉全然沒有關系。四圍是土坯壘起的墻，屋頂四周鋪上七八路瓦，紅彤彤的就是金；中間苫著白里泛黃的淮草（淮河岸邊生長的一種秸草，耐漚），那就是玉。草苫得厚實，高出紅瓦，仿佛鑲在屋頂上，這便是“金鑲玉”了。
這樣的房子也是老表賺了錢之后蓋的。在這之前，老表家僅住著兩間茅草房，里一間，一溜鍋灶一張炕，剩下的地兒再也放不下個小方桌；外一間，放些吃飯待客的家什，既是客廳，還兼作糧倉和農(nóng)具棚。余下的空間只可旋踵。那房子既窄且矮，伸手便能夠得著正梁。老表出入家門，不低頭就得彎腰，再說那房子已住了三代人，老得已是晴看日月，陰漏風雪，“年年修補年年漏，屋外雨住屋內(nèi)仍滴噠”，最初怕說的就是老表家的房子。
表叔雖說有力氣，但他沒經(jīng)濟也沒精氣神去蓋房子。老表就在這樣的房子里憋憋屈屈地長大。小時還好，一家四口擠在一張炕上，冬天好過，夏天難熬。等老表和表姐都大了，這家里就沒有老表睡覺的地兒了。表叔在外間支一張小床，給表姐睡。老表只好棲身家外，夏秋時節(jié)，他夜夜擠在同伙看青的窩棚里；而一冬一春，他則以幫啞老漢喂牛為由，睡到牛屋里。
別說那時沒人給老表牽線搭橋說媳婦，即便有，老表又到哪里去安放那一張婚床？
日子就在這窘迫中過到1978年以后。老表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跑他的生意了。他也曾像陳奐生一樣，極其小心地住進招待所。美美地舒坦了一回。從招待所出來，他看看藍凈凈的天，紅彤彤的太陽，放膽做了個決定，蓋房！
于是，在表叔措手不及中，老表找人推倒了老屋，轟轟隆隆起了三間“金鑲玉”。那房子蓋得高大敞亮，兩扇大門，前后共安了四扇花格大窗。美氣勁兒在灌河南北數(shù)一數(shù)二。人家見了表叔，說你兒子比你還富農(nóng)。表叔就會畏懼得心抖，將老表臭罵一頓，他個王八羔子，是想氣死我呀，活活賽過地主！
不久，表叔撒手西去，兩眼極安詳?shù)亻]著。
一年以后，老表在這屋里與表嫂拜了花堂。
蓋起這樣的房子，有了這樣的家，老表分外滿足。俗話說：只要心寬，不要屋寬。老表則覺得，只有屋寬才擱得下一顆心�，F(xiàn)在，他屋已足夠?qū)挘母訉捳�。于是，他鉚足了心勁，放開了膽量去干自己的事業(yè)！
然而，他沒有想到，房子是可以這樣住的：高堂華構(gòu)，不光活著供人享樂，死后還能讓人賺錢。這等千秋萬代的大好事，自己憑什么不干它一件？老表為留蔭子孫，也為永垂千古，心中的那股執(zhí)拗勁擰成一個古怪的念頭，蓋樓。
那時候，很多人剛做起發(fā)財致富的夢，萬元戶還是人們嘖嘖稱羨的對象。而老表，也是剛從縣長手里接過“發(fā)家致富帶頭人”獎杯不久。他斗膽做出的這一決定，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稱贊者有之，羨慕者有之，批評者有之，嫉妒者更甚，說這小子想翻天！表嬸感到害怕，勸他別當出頭鳥，不然，以后真弄個地主，那罪可無法受；表嫂替丈夫擔心，怕這樣大手大腳，將生意本折騰完了。他拍著胸脯說，共產(chǎn)黨鬧革命，不就是要讓人過上好日子嗎！
于是，老表在城郊理由充分地買了半畝地，用了一年時間，蓋起一座融貫中西的小樓。下兩層，廊柱、欄桿、門窗一律歐式風格；上一層，雕花門窗，玲瓏剔透，飛檐翹角，展翅欲翔，純乎中國特色。院內(nèi)西南，建一處梅花亭，一道回廊與主體建筑聯(lián)系。院中一條大道，直通正廳。院內(nèi)東西雜植樹木花草，爭艷斗勝。高起門樓，安兩扇虎頭吊環(huán)大門。三面鏤花鐵柵欄，通風透綠，呈現(xiàn)出開放的態(tài)勢。
房屋蓋起后，看到的人都說：乖乖，比地主莊園還莊園！但這莊園老表并不怎么住，因為表嬸死活不搬家，孝順的老表還是常回“金鑲玉”。不過，他常念叨，那房子啥時能成文物呢？
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成為高級住宅區(qū)。老表的樓房被一座座小洋樓淹沒，顯得陳舊，不倫不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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