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媽散文

　　我的大姑媽去世兩年了，想講述她的故事也有兩年了，但總覺得很多東西我都沒有辦法說清楚，今天，我岳母的近況對我有了新的觸動。俗話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大姑媽也好，岳母也好，都屬于這樣一類人：到這個世界上來過一遭，一直都在苦水里泡著，死后如一陣風過，除了兒女，什么都不會留下，也沒有人記得。這樣的人賤如草芥，自古以來多如牛毛，在歷史上卻失去姓名，只有一個共同的模糊稱謂“人民”。既然我的大姑媽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東西，我也不可能像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炒作一樣，把她的生死說得如何驚人。倒正是由于她是我們父母輩當中的一個典型，或者說，你也有這樣一個大姑媽甚至母親，憑借著這樣的一種血脈的關(guān)聯(lián)，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可以抽幾分鐘，一起來回顧一下她的一生，或許我們還能想到某些東西，今生應(yīng)該珍惜。

　　父親兄弟姐妹六人，三男三女，個個都經(jīng)歷坎坷。大姑媽嫁到一個人口密集的大塆，姑父弟兄也有好幾個，分家之后，住在塆子當中幾間狹窄的小屋里。大姑媽共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是老大，遠嫁麻城，對方當時是很不錯的家庭。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質(zhì)匱乏，政治運動比有意義的生產(chǎn)活動多，養(yǎng)活一大家子，拉扯大五個孩子，逐漸幫他們各自成家立業(yè)，這中間要經(jīng)歷多少困難？別的不說，每分一次家，就得做一幢房子，女兒算是別家的人，四個兒子就至少要分三次家。事實上，有的夫妻最終把自己都分出來了，一生為兒女做好幾幢房子，自己老了，卻沒房子住，到任何一個兒子那里，都差不多像乞丐。

　　到我上初中時，家里經(jīng)濟日趨緊張，而那時社會上卻產(chǎn)生了“萬元戶”的說法，我的大姑媽家就被稱為“萬元戶”，到底他們是不是真達到了家庭收入過萬元，這個問題現(xiàn)在有了明確的答案：絕對沒有，千元都難說。但相對于大多數(shù)人家，他們似乎確實要好過一點�？赡苁怯捎趧趧恿Χ啵�打的糧食多，家庭養(yǎng)殖搞得好，小副業(yè)也有些收入，日子就顯得很蓬勃。那時，我大姑媽原來的老屋分給了她第二個兒子，姑父在公路邊另建了新房，帶著家庭余下的成員住在新房里。我每個星期上學都從她門前經(jīng)過，有時候，大姑媽就攔住我，暗中塞給我一兩塊錢。這一兩塊錢能給我解決一兩餐伙食，更重要的是，讓我在苦澀的生活中感到了不常見的溫馨。我家一直窮困，前不久，我翻檢我高中畢業(yè)時與同學的合影，其中有一張讓我無聲淚下。炎熱的七月，我穿的是大姑媽給我的表兄的舊衣服，那是一件厚厚的燈芯絨。

　　拉扯大了孩子，理論上應(yīng)該是大姑媽享福的日子到了，但晚年的大姑媽，常常生活在與兒子媳婦的斗爭中。有的抱怨她心不平，偏愛其他兄弟、妯娌，有的不愿意她當家。結(jié)果，老大，老三相繼分出去。老大、老二都過得不好，她始終操著份心。老大人本分，本事有限，加上一直不交好運，干什么都不成氣候。而且他的兒子后來得了嚴重的抑郁癥，生活都不能自理。老二華而不實，能享受，不能吃苦。我到黃州讀書時，他還坑過我，害我一個多月沒有生活費，向同學借錢他們都怕了我，我還挨過幾餐餓，因此，他后來幾乎都不和我家往來。不幸的是，一次礦難奪去了他年輕的生命，留下妻子兒女，日子更加艱難，最終妻子改嫁。不過近十幾年來，我的另外幾個表兄生活倒是蓬蓬勃勃。由于大姑媽和姑父依舊和小兒子住一起，老幺的媳婦也不滿意了：你不能吃著我家的飯，想著別家的事。其實，老幺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完全來自大姑媽的精心設(shè)計，因為他的婚姻直接帶來了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而且大姑媽從來沒有吃過閑飯，田畈里生產(chǎn)、家里的養(yǎng)殖，一直都是主勞力。就因為放不下每一個子女和每一個孫子女，大姑媽任何一面都沒討到好。大姑父在一次與兒媳的爭吵后服了農(nóng)藥，雖經(jīng)搶救，生命保住了，卻不復(fù)往日的生龍活虎，人一蹶不振，終于在兩年后去世。大姑媽也在負氣的情況下，不小心從樓上滾下來，摔成骨折，堅持兩年，就步姑父后塵而去。

　　大姑媽一生要強，從我記事起，她留給我的印象都接近于舊社會的大家閨秀。有時候我想，人是不是有逃不脫的宿命？我大姑媽大半生心思和力氣都花在子女身上，為他們生存下來、接受教育、成家立業(yè)、養(yǎng)家糊口當免費的保姆和傭人，最終離去的時候，有沒有面帶笑容，我不得而知。同時，盡管現(xiàn)在農(nóng)村經(jīng)濟和生活條件得到了很大改善，我卻看到更多老人，掙扎在田畝之間，病床之上，甚至子孫高樓大廈，自己卻居于牛欄、草棚之中。每個年輕人都有理由為自己開脫，但每個人最終都要老去，天下父母都把兒女放在第一位，而兒女永遠把父母放在最后考慮，我們要一代代重復(fù)這樣的故事嗎?我的大姑媽，現(xiàn)在靈魂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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