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禮簪纓的庭院散文

　　在秋陽中，我走進了北方的一座庭院。

　　綠樹、黛瓦、老墻，堂閣、亭臺、回廊；與所有傳統(tǒng)的中式院落是那么的相似。可在我心中，這是一座了不起的庭院，一座在詩書卷帙中昂立的庭院，一座站在中國文化高峰上的詩禮簪纓的庭院。

　　公元1084年的一天，微風(fēng)輕輕地撫動著滿院修竹。這座庭院，有幸迎來了一個女子的出生。我想，那該是一個花蔭棲地，群雁扶風(fēng)的日子吧？一定是的，不然，這個名清照、字易安的女子，日后何以有如此奇美的筆力和郁烈多姿的人生？

　　懷揣著從書卷里得來的種種感覺，今秋，我從湘楚之地趕來濟南。來赴一場遲到了一千多年的會晤，來與心中最典麗的才女，結(jié)一場詩文雅緣。

　　庭院內(nèi)，浮水環(huán)繞，亭臺幽古。

　　穿廊的秋風(fēng)，仿佛掀開了一縫歲月的窗簾。

　　在“漱玉堂”、“疊翠軒”、“溪亭”和“有竹堂”之間流連的我，一眼看見了那個花下讀書，臨窗作詞的女子的韶華。原來，她清亮照人的文采背后，是銖積寸累的'學(xué)識，是一個封建社會里少有的寬松、開明家庭的學(xué)養(yǎng)熏陶。

　　幼時，易安身邊的父執(zhí)長輩，多為飽學(xué)之人�！端稳饲f綽之雞肋篇》提到，易安的外祖父王珪，官至宰相，與黃庭堅結(jié)識，其文高韜，有西漢之風(fēng)。《宋史》則說，易安之父李格非，篤意藏書，擅于詞章，常與晁補之、張耒等文才極高者交往，為“蘇門后四學(xué)士”之一，仕途與蘇軾關(guān)聯(lián)緊密，文風(fēng)也與之一脈相承。深受蘇軾崇尚真情與個性，鄙視理學(xué)違背人之本性的倫理規(guī)范的思想影響，他給了女兒一個如鳥在林，若魚在溪般自由發(fā)展身心的家庭環(huán)境。易安母親王氏，乃大家閨秀，溫婉知理，詩書俱佳。在這樣的詩書門庭里，易安耳濡目染，長于音律，書法、繪畫，詞文尤其超群�！侗屉u漫志》稱她：“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瞻，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

　　一千多年前，所有的中國女性都被羈押在封建綱常的院墻里。同時代，司馬光府上，“婦女婢妾無故不得出中門，只令鈴下小童通傳內(nèi)外”；《牡丹亭》中陳腐不通的杜寶，甚至不許女兒出入自家花園游賞……

　　少女易安有幸，有乃父乃母，有這座未染塵俗的庭院，可歡叫著在花園撲蝶逐蟬，可邁中庭出大門，可“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睕]有束縛，沒有戒條，醉酒迷途不用驚慌，貪玩遲歸沒有斥責(zé)，詠月歌風(fēng)有人唱和。杜宇聲聲，杏黃梨綠間，易安漸漸形成了率真、爽直、自由、不羈的個性，文辭也縱橫恣意，每每驚人。

　　與趙明誠結(jié)縭后，夫妻情篤，烹茶論詩，校題簽，研金石，集文物……與其他活在封建夫綱重壓下的女子相比，易安的自由天性，如春天萬木釋放出的綠葉，更加蓬勃。以致日后，歷經(jīng)國破夫亡、饋璧之誣、改嫁之侮后，在巨痛深悲中，性格獨立的她亦敢沖霜犯露，揮筆寫下刺激軟弱朝廷的豪句：“南來尚覺吳江冷，北狩應(yīng)悲易水寒”“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青州一抔土”“老矣誰能志千里，但愿相將過淮水”。

　　尤其難得的是，金騎南侵的動蕩年月，易安這樣一個形貌昳昳的小女子，筆下卻發(fā)出了宋朝的最強聲音：“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边@中國歷史上最具血性的聲音里，是憤世荊釵的干云豪氣與洞天襟抱，是岳飛、辛棄疾們的萬古壯懷��！

　　今時今日，在這庭院里穿行。我想在滿庭清蔭的某一隅，與迷醉在藕花叢中的易安相遇，與流寓江南、愁壓舟楫的易安相遇，與風(fēng)鬟霜鬢、哀樂交雜的易安相遇……我想從易安的杯中殘酒，硯邊余墨里，將宋時風(fēng)雨與這奇女子的胸中煙云，看個真切。

　　只可惜我遲到了一千百多年！與她磅礴的一生緣慳一面。

　　一千多年后，易安擔心的海棠，仍然兀自肥瘦；易安牽掛的風(fēng)中梨花，依然如云似雪；易安心疼的梅花殘蕊，還在風(fēng)雪枝頭；易安情牽的家國河山，正秋陽萬里。而易安，卻隨著宋詞的韻律，款款進了每個國人的靈魂深處。

　　“為尋詞女舍，卻向柳泉行。秋雨黃花瘦，春流漱玉聲�！眮韺ひ装才f蹤的人比肩接踵。在人群里，瞿然四顧，我看到庭院大門前的抱柱上，有一副對聯(lián)：“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漱玉集中，金石錄里，文采有后主遺風(fēng)”。易安筆力奇絕，詞中有婉約的淑女情懷，更有高逸的愛國深情，當?shù)闷疬@樣的評價�！督窆旁~論》有言：“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稱詞家三李�！北缓笕伺c李煜、李白相提并論，無疑，易安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動人的女子。

　　秋陽照影，思緒綿長。

　　眼前的門楣匾額，蠟像圖文，泉水繁花，一景一物讓我出生種種綺思：齊魯有易安，是濟南之幸，是山東之幸，更是中國文化之幸運。在這座古老的庭院里，開明家庭的詩禮熏陶，成就了她的個性與才華。千年后的今天，如若北方的四合院，南方的園林，千家萬戶，都成為詩禮之所，那華夏之蕓蕓眾生，一定氣華質(zhì)雅。

　　辭別易安故院，復(fù)又在歷史書卷最壯麗的地方尋她。

　　歷史，在歲月的蔓草荒煙間行走了數(shù)千年。除了印痕最深的零星片段，眾生萬物，前朝舊事，已經(jīng)被時光之水洗刷得殘跡全無。而易安，那么鳳儀萬端，那么凜然高拔地活在宋詞里，美如錦緞、燦若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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