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著散文

　　牙痛不算病，痛起來要人命。沒有牙痛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我上頜右側(cè)最里面的一顆牙，自我上高中時就不愿和我和睦相處，整的我痛不欲生。我也曾以牙還牙，用酒麻過（這也可能是后來豪飲的原因），用冰鎮(zhèn)過，咬過石子，啃過鐵釘，擂過拳頭，捅過鉛筆，它自巋然不動，我卻得自虐狂綽號。

　　無奈，只好尋醫(yī)。校西毗鄰福音堂內(nèi)有一老西醫(yī)，年七十余，據(jù)說得神甫真?zhèn)�。銀須飄胸，頭發(fā)后梳，額角高挑，掛一花鏡，見我痛的呲牙咧嘴，右腮如含一枚雞蛋，沒了斯文相，遂憤筆疾書，飛龍走鳳，還說中國落后，人家日本有叫“苦力掃豆”的藥，牙痛抹一點就好。算盤一響，八十元，天哪，我一年的學費，也是三月的伙食費，想想背駝發(fā)白的父母，只好作罷。沒有帶來福音，卻記住了“苦力掃豆”.無心只讀圣賢書，逃回鄉(xiāng)下家中。父親領我去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說拔掉。我不愿意，父親也不愿意。前車之覆尚在：鄰居劉嫂拔牙之后落了后遺癥，頭痛常發(fā)作，大有頭撞南墻玉山傾倒之勢。父親說去南村找司月。我做在自行車后架上，想司月這名字真好浪漫，和《紅樓夢》里的司棋有關系吧。到了一個院落，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拽著狗的尾巴欲騎，拔河似的。幾只雞在低頭慌張覓食，旁若無人，走廊下橫七豎八地堆放著裝草藥的化肥袋，上面有風干的或濕漉漉的雞屎。進屋，一人四十多歲，一臉麻子，面容清癯。我很失望．十個麻子九個怪，怪醫(yī)吧。他正在給一個嬰兒針灸，小孩脖子上掛著桃木刀杏木劍，“桃木刀，杏木劍，遇見小鬼殺一萬”，辟邪用的。小孩哭聲嘹亮，肚子一起一伏，像個鳴叫的青蛙。一枚銀針扎在小孩的指尖上，用手捻著，里面冒出了黃水，，司月說往后他就不會厭奶了。給我把脈后，說我肝火盛，敗火即可。從玻璃柜的一叢瓶子中稱了幾樣藥，包好說吃了就好。

　　回來的路上，我打聽司月的事。姓李，多呼麻司藥（家鄉(xiāng)月與藥同音），愛看藥書，無師自通，地里的活耕犁鋤播一竅不通。諳于醫(yī)道，不諳于世道。老婆去年給棉花打藥水中毒死了，撇下兩個孩子，三十多的人，很老相。咱百姓講耕讀世家，只讀書不治家是要受窮的，母親熬藥，我仔細把藥檢查一遍，見沒有雞屎才放心。司月真行，六塊錢就把那牙降伏了。

　　后來聽說司月關門不干了，據(jù)傳給風流小寡婦菊花把脈后，直說人家有喜了；但菊花說司月號脈抓住她的手不放，兩眼色迷迷的，心術不正，想上她。我想司月以后怎個生計，種地嗎？

　　牙弟后來發(fā)飆，就不時去離家十里的西劉莊，那里有位退休在家的邢先生。我吸溜著嘴騎自行車顛簸在鄉(xiāng)村田間小道上，剛翻起的泥土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穿過一個個村莊，越過一道道橋，進了西劉莊，很容易摸到先生的家，怪遠就聞到醇濃的中藥味飄然入鼻。其實不用問也探得芳蹤。門前好多車和人，進屋一看，或站或座一屋人。有一老者，山羊胡子，邊搭脈邊詢問病人，有河南商丘的，有江蘇豐縣的，有山東單縣的。家鄉(xiāng)碭山四省七縣交界處，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簡直是窮鄉(xiāng)僻壤的“省級醫(yī)院”。

　　好久才輪到我，聽說我在縣城一中讀書，笑稱我為小學弟，嘆息說不至母校五十年也，問我家住哪里，我說王井。他瞇著的眼睜開了，閃亮，問我認識得仙不，我搖頭，問我認識老鴰不，我搖頭；問我認識尿壺不，我搖頭；問我認識黑牛不，我搖頭——他就不再問了。說都是兒時伙伴，幼時住姥娘家十幾年，外婆作古后，家里沒了人才回來，池魚思故淵，那些小伙伴常入夢啊。他這樣多愁善感，我還擔心他號脈不準呢。他說急火上升，心靜自然平，吃點藥就好。

　　回家后，我才知道得仙是父親乳名，老鴰是文昌叔，尿壺是陳登科。登科和黑牛已駕鶴而去，談起來，父親一臉的興奮，講了他和邢先生一塊抓魚逮鳥捅馬蜂窩偷西瓜的事，那樣子似乎還童。不久聽說邢先生給人把脈時像蒲松齡一樣坐化。死去何所道，他和小伙伴在另一個世界玩得高興呢。

　　我的身體還算不錯，每次填寫工作履歷，其中有用一句話形容身體健康狀況，我寫道“要想感冒真的好難好難”，說的像唱的，但對牙痛只字不提。多年來它也沒有偏安一隅，時時相煎。經(jīng)過多年的相互嘶殺,它也慘不忍睹,僅有＂u＂型牙根沒在牙床里，洞里藏污納垢，以致有異味，遭家屬抗議，只好去醫(yī)院拔掉．哪知拔牙也驚心動魄呢？

　　掛號，排隊，等輪到我時，年輕的女醫(yī)生看后說不好拔，推給對面的男醫(yī)生，他讓我張開口，看后說干不了，叫我去掛專家號．我想今天遇到兩個菜鳥，白等了幾個小時，就說：“怎么就干不了，又不是給老虎拔牙，我要是長著長長的象牙你們就好拔了．”可能聲音大了點，隔壁的門開，走出一個黑臉高個子醫(yī)生問怎么啦，他看后毛遂自薦說他拔，他的見義勇為讓我很佩服．捧來幾盒器械，鑷子錘子螺絲刀十八般武器．我半躺在手術床，他調(diào)整前面燈光的角度，打了麻針，滿口木然．用鑷子夾不住，只好剝香蕉似的剝出牙根，把螺絲刀放在上面讓助手扶住，他用錘子咚咚的敲，我感到他搖身一變成了我表叔董石匠，光著膀子掄錘，“嗨”一聲，石頭四分五裂。牙弟被化整為零剿滅，殘骸叮當落入鐵盤里�！氨硎濉闭f傷口有些大，但不方便縫針，算了。拿一團紗布塞到那血肉模糊處，說咬住四十分鐘就好。我用半張嘴說開張病假條，在醫(yī)生簽名處暑“趙大勇”，想想他的“野蠻施工”，確是“大勇”之人。

　　我又吐氣如蘭，諸事大吉。

　　這顆曾肥我的牙弟終于拋棄了，然而不能拋棄的是因它耳聞目睹的人和事，一些幫我度過溝溝坎坎的人，他們可能不記得我，于我卻銘記著他們。風清月朗夜深人靜時，咀嚼品味吸收在血液里奔流，有時熱烈的迸濺出來，化成文字。

　　我要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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