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青絲的夢的散文

　　母親年輕時頭發(fā)梳成兩根辮子，搭在背上，松耷耷的辮子總在母親勞作時不合時宜地垂至胸前。我喜歡在母親背對我的時候去偷偷撫弄她的辮子，每次都會遭到她的呵斥，只有等到睡覺的時候，我才可以偶爾挨近母親的頭，捧玩一下她的有一點汗味，一點油垢味的辮子。

　　母親洗頭多半是在晚上，哄完兩個小妹睡著后才下樓燒水。這個時候我若沒睡，肯定會跟著的，看母親長長的頭發(fā)游浮在搪瓷臉盆里的水面上。皂角洗過的頭發(fā)很容易打結，母親要用梳子撥弄好一會兒，才能理順。我喜歡看母親披散著頭發(fā)的樣子，盡管濕濕的頭發(fā)有些顯少，母親的臉看上去比白日里柔和很多很多。

　　母親說，枕著濕頭發(fā)睡覺會犯頭風的，所以母親給我們洗頭都是在白天。有陽光，有風的日子，我們洗完了頭就會到弄堂里一站，稀疏的頭發(fā)倏忽一下就干了。后院的四嬸就經(jīng)常站在弄堂的風口，任洗好的頭發(fā)披散著，在風里飄呀飄。

　　四嬸有兩支粗黑油亮的辮子，垂掛到屁股下面，跟著四嬸的腳步左右擺動。只要后院天井的上空飄起青煙，我就知道四嬸要洗頭了。四嬸用燒過的稻草灰泡出的黑乎乎的水給自己洗頭，洗過后披在背上的頭發(fā)就像一道晃動的絲簾，混合著一股“百雀玲”面友的香味，從我身旁走過，連風都是香的。

　　四嬸也用稻草灰水給她的女兒洗頭，我的同伴也是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我經(jīng)�？匆娝�坐到她父親的膝上，扯他的胡子，她的父親摞著她的長發(fā)，笑得眼眉都擠到一塊了。我的父親走過，也會夸一句，好一頭青絲！

　　每天早上，梅奶奶（四嬸的婆婆）在后院的窗前盤好自己的倭髻就開始給她的孫女梳頭了，有時候梳兩根，從耳后掛到胸前，有時候是一根，拖在腦后。那個時候剛好放映《紅色娘子軍》，我愛煞了里面吳瓊華梳一根辮子的英姿。

　　每次在一起玩的時候，我會看著同伴粗黑的辮子和密扎扎的劉海發(fā)呆，再摸摸自己的短發(fā)，陡生戚然。等母親再次拿起剪刀為我剪頭發(fā)時，我一溜煙跑了。年少的心里，是如此執(zhí)著地堅信，只要用稻草灰水洗了頭，我也會有一頭青絲。

　　在我的執(zhí)拗中我的頭發(fā)慢慢長起來了。母親只會給我扎最簡單的羊角，我總想著后院的梅奶奶也能給我梳梳頭。我披散著頭發(fā)站到梅奶奶的窗前看她梳頭，梅奶奶是懶得搭理我的，她說，這么少的頭發(fā)還梳什么頭！讓我倍受打擊。倒是我家隔壁的大媽，經(jīng)常給我梳頭的。

　　隔壁的大媽其實是我的伯母。我的大伯一直在外讀書，然后在外工作，到大媽生下第二個孩子我的大伯要離婚了，他把所有該得的家產(chǎn)全留給了大媽和兩個孩子，凈身出戶，大媽就依然作為家人生活在這個大院里。

　　大媽的兩根辮梢永遠都是扎在一根橡皮筋里掛在后面的，似乎可有可無。她微駝著背在廚房里摸索著的時候，我總會溜進去揀點吃的，她歇下來了我就會挨過去玩她的兩根辮子，她從來都不會惱煩我。我驚訝大媽這么老了，頭發(fā)還是墨黑墨黑的，大媽輕描淡寫地說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企求大媽給我梳電影里看到的獨支辮，大媽偏偏喜歡把我兩支細細的辮子像兩顆螺絲一樣盤結在耳后，一邊梳一邊說，多軟的頭發(fā)��！頭發(fā)軟的孩子性情好��！盡管我為大媽沒有給我梳心儀的辮子而失望，我還是喜歡大媽給我梳頭的，聽她夸夸我的頭發(fā)，除了她，還有誰夸過我的頭發(fā)了呢！

　　我梳著螺絲髻從父親的眼前走過去，又走過來，父親坐在廳堂的門檻上沉思著，眼皮都沒有抬起來。長時間來，父親在家里一直都是這種姿態(tài)，少有言語。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有多少要想的東西，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親在想些什么。他跟我談話不是指點我什么沒做好就是哪里是錯的，而我一動就出汗貼在頭皮上的頭發(fā)好象是我最大的失誤，每次都難逃其咎。

　　我是如此渴望自己能討得父親的歡心。

　　我站在弄堂里，讓披散的頭發(fā)在風里飄呀飄，希望我的父親走過時說一聲，好一頭青絲。我還想要像同伴一樣在父親的膝上撒一會兒嬌，也讓父親的手摞摞我的長發(fā)。父親卻說，把頭發(fā)剪了。

　　剪了，母親一剪刀，我的長發(fā)飄然而落，散了一地，我一頭青絲的夢啊也散了一地。我的母親好象很樂意剪頭發(fā)，她隨意地把自己的長發(fā)一次一次剪短，她也從來沒有問問我的想法就在我的頭發(fā)該剪的時候一剪刀。一個孩子的想法大人是不會去理會和琢磨的！誰理會過我第一次蓄發(fā)的心情呢？誰又知道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是怎樣地奢望過父親的溫存，父親的中肯。

　　慢慢長大了，我也接受了母親給我剪頭發(fā)，因為頭發(fā)太少了，進了理發(fā)店也弄不出什么花頭，還不如母親一剪刀的清湯掛面式的短發(fā)，來得自在。結婚后也留過一次長發(fā)，燙燙染染后總是弄得一團糟，最后還是剪掉了。

　　一頭青絲的夢，真的漸行漸遠。

　　近些年來，父親的話也似乎多了很多，言談里多是一些噓寒問暖的關照。這么多年了，我早已習慣了父親的沉默寡言，一時間竟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溫暖又惆悵——我的父親年紀大了！

　　我喜歡跟父親談大院里的人。

　　隔壁的大媽是過世在兒子的新房子里的，我好象從未見過她解開兩根辮梢。梅奶奶是在老在大院里的，我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后院她家的樓上，向來都是一絲不茍地盤著倭髻的梅奶奶披散著灰白的頭發(fā)在床上呻吟，床邊沒有一個人，梅奶奶也沒有認出我是誰。談起后院的四嬸和她女兒，父親又是一聲贊嘆，好一頭青絲。

　　好一頭青絲，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頭青絲的四嬸如今已花白了頭發(fā)，當年的同伴也已不再年輕，如簾的青絲也漸漸落去，日漸稀少。

　　這世間還有什么是永久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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