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下雨
以前的下雨才是真正的下雨!跋掠炅讼掠炅!”人們大聲呼喊著,把衣服蓋在頭頂上往回跑,一顛一顛地跑,一口氣跑過大片莊稼地,跑過荊條棵子,蹦蹦跳跳跨到小路上,又一直跑回家去。雨越下越大,全世界都在下雨。
如果天黑了雨還不停,那就可怕了。風(fēng)聲雨聲攪在一起,像一萬個怪獸放聲吼叫。我們這兒離海只有五六里遠,奇怪的大雨讓人懷疑是那片無邊無際的大水傾斜了。
天黑以前父親在院里奔忙。他冒雨壘土,在門前筑起一道圓圓的土坎,又疏通了排水溝。這樣雨水就不易灌進屋里。半夜里漂起臉盆沖走鞋子,都是再經(jīng)常不過的事情了。
媽媽說,我們搬到這個荒涼地方就沒安生過。樹林子里野物叫聲嚇人,它們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跳出來,咬走我們的雞、兔子。本來養(yǎng)了狗護門,可是好幾次狗臉都讓野物爪子撕破了。這個荒涼地方啊,大雨瓢潑一樣,最大的時候你聽,就像小孩兒哭:“哇……
是爸爸使我們來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茫茫的海灘上偶爾有采藥的、到海邊上揀魚的人走過去。要穿過林子向南走很遠,才看得見整齊的、大片的莊稼地,看見一個小小的村子,看見那些做活的人在雨中奔跑。
我有時并不慌慌地跑,因為白天的雨只好玩,不嚇人。
讓雨把渾身淋透吧,讓衣服貼在身上,頭發(fā)也往下淌水吧!讓我做個打濕了羽毛的小鳥在林子里胡亂飛翔。雨水把林中的一切都改變了模樣,讓蘑菇飽脹著,傘頂兒又鼓又亮,從樹腰、樹根、從草叢中生出來,紅紅的、黃黃的。有的鳥不敢飛動了,躲在密密的葉子里;有的大鳥什么也不怕,嘎嘎大叫。我親眼看見有一只大狐貍在雨中翹起前蹄,不知為什么東張西望。水飽飽地澆灌著土地,地上的枯枝敗葉和草屑吮飽了水份,像厚厚的干飯被蒸熟了,脹了一層。小小的殼上有星的蟲子在上面爬。老橡樹的每一條皺紋里都流著水。咔啦啦,有棵老樹在遠處倒下了,我聽見四周的樹都哭了。地上有一大簇紅花,仿佛被誰歸攏在一塊兒,紅得發(fā)亮。
“這個孩子還不回來!”我聽見媽媽在小屋里不耐煩地、焦躁地咕噥了。
其實這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我又沒有到海上去玩。有一次我差一點被淹死——那是大雨來臨之前的一陣大風(fēng),推擁上一連串的巨浪,把我壓在了下面。我飛快地劃動兩手往岸上逃,結(jié)果還是來不及。總之差一點淹死。當時大雨猛地下起來,一根一根抽打我?纯创蠛D且贿叺脑撇拾,醬紅色!多么可怕的顏色啊!
記得那一次我撒開腿往回跑,不知跌了多少跤。我朦朦朧朧覺得身后的大海涌來了,巨大的潮頭把我追趕,一旦追上來,一下子就把我吞噬了。我的臉木木的,那是嚇的。天上的雷落到地上,又在地上滾動,像兩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在打斗,一個撕掉了另一個的頭發(fā)。轟轟的爆響就在我的腳下,我覺得褲腳都被燒得赤紅。我趴在地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我好不容易才抬起頭,緊接著有個巨雷不偏不倚,正好在我的頭頂炸響了……那是多么可怕的奔逃啊!
從那兒以后我知道了四周藏滿了令人恐懼的東西,特別是雨天的大海。
我從林子里跑回家去,身上總是沾滿樹葉和綠草。媽媽一邊責(zé)備,一邊摘去我衣服上沾的東西。我嘴不停歇,比劃著告訴雨中看到的一切。
我回到家里沒有一會兒,外面就傳來了青蛙的叫聲。這聲音密集而激烈,像催促著什么一樣。天就要黑得像墨一樣了。溝渠里的水滿了,青蛙又高興了。它們跳啊唱啊,在自己好玩的地方盡情地玩了。
夜里我睡不著,躺在炕上聽雨和風(fēng)怎樣撲打后窗。到了半夜,這聲音似乎又加大了。我想這世界多么可怕,你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大雨多么厲害啊,樹木都在大雨里哭啊,大雨用鞭子已經(jīng)抽打了它一天一夜了,把它光亮的綠葉子都抽打碎了。我總擔(dān)心這一夜海潮會漫上來,那時我們的小房子也會浮上來吧?
不記得什么時候醒來了——只聽見父親在吵什么。我趕緊揉揉眼爬起來,發(fā)現(xiàn)身上扣了個簸箕。原來半夜里房子漏雨了,媽媽給我扣上了它遮雨。我看見簸箕上濺滿了泥漿。父親挽著褲子在屋里走,彎腰收拾東西。屋里的水已經(jīng)半尺深了?赏饷娴拇笥赀沒有停呢!
這老天是怎么了!老天爺要禍害人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還不夠嗎?還要下到什么時候?人、牲口,全都泡在水里,你就高興了嗎?父親一聲連一聲地罵、咕噥。
膠皮鞋子像小船一樣在屋子中間漂游。
我跳下來,一頭鉆出屋子。天哪!外面白茫茫一片大水。我們真的掉進海里了。媽媽說,恐怕是南邊的水庫大壩被洪水沖了,不然我們這兒不會這樣。一盡管下了一天一夜,可一般的雨水都退得比較快,因為這兒離海近。要是真的毀了大壩可就糟了!她咕噥了一會兒,我看見了一條白肚子小魚在院子里游動,就大喊了一聲。
父親和母親都迎著喊聲跑過來,看院里的魚!翱峙率悄敲椿厥铝!”父親說了一句,手里的瓢掉在地上。他剛才一直往外淘水。
不管怎樣,我得先逮住那條魚再說。我跑在院子里,一次一次都落空了。那條魚只有四寸長,不太大也不太小,主要是白白的肚子看上去銀亮亮的誘人。我撲了幾次,渾身弄得沒有一點干凈地方了,那條魚還是那條魚。我又氣又恨地住了手。
雨后來終于停了。可是地上的水卻越來越多?磥硭娴氖菑哪线呌縼淼。父親不停地從屋里往外淘水,屋里露出了泥土。我突然想起要到遠處那個小村看看去,看看那里大雨之后是個什么樣子。我瞅著家里人沒有注意的工夫溜了出來。
我的膝蓋之下一直泡在水中。地上的茅草只露著梢頭。我老想再看到一條魚,可總也沒有看到。
那個小村里一片喧鬧,像吵架一樣。我還沒有走近,就已經(jīng)看到村上的人在亂哄哄地奔走,有的站在村邊高坡上
小村里每一戶都進了水,有的墻基不是石頭做成的,隨時都可能被水泡塌,那些戶主正拚命地淘水、沿墻基壘上坎。豬和雞都趕到外面來了,特別是豬,像狗一樣系著脖繩拴在樹上。
多么大的雨!莊稼全泡在水里了。因為莊稼地大片都在村南,那里地勢洼,所以最深的地方可達一人多深。紅薯地里的水最深,像真正的海。高粱田只露著半截秸子。
到莊稼地就得會鳧水。一大群娃娃嚷叫著跳到水深處,又被大人吆喝上來。
太陽出來了,到處都耀眼地亮。天熱烘烘的,水的氣味越來越大了,那是一種很好聞的味道。父親在雨停之后的第二一天上逮了一條白色的大鰱魚,要放進鍋里還要切成兩段!斑@么大的魚是怎么游到咱這地方的呀!多怪的事呀!”媽媽一邊弄魚一邊驚嘆。
有人來約父親到那個小村里干活,還要扛著門板。我也跟上父親去了。
原來已經(jīng)有不少人扶著門板站在那兒了。人齊了,有人喊一聲,就劃著門板像小船一樣駛進莊稼地里了。我們這些孩子只有站在田邊上看。干活的人不時扎一個猛子,返身出水時手里就攥緊一個紅薯。
紅薯還沒有長得大,不過已經(jīng)可以吃了。如果不及時地撈上來,那么很快就會被水泡爛;就是不爛,也不能吃了。
我眼看著父親扎猛子,覺得他扎得最好看。他的兩條腿倒著一撥動,就沉入了水中。他會不會把水喝進肚里呀?因為我看見他每一次探出頭來,都要吐出一大口水。
我們家里分了一小堆紅薯。接上去天天蒸紅薯——奇怪的是這些紅薯煮不軟了。它太難以下咽了。父親命令我們吃下去,不準嚼了又吐。吃飯成了一件困難的事。
地上的水在慢慢滲下去,滲得很慢。不過魚越來越多了,大多是幾寸長的小魚。它們像是一夜之間從地下鉆上來的,幾乎每個水洼和溝渠里都有。那些有心眼的人早就動手捉魚了,他們專逮那些二三尺長的大魚。
父親也領(lǐng)我們到溝渠里捉魚。他手里提一把鐵鍬,說只要魚出現(xiàn)了,他就用鍬砍它。真的有幾條魚從父親跟前跳過,不過都沒有砍中。后來,一條魚似乎被他砍中了,但搖搖晃晃又順流沖下去了——這會兒正好有個捉魚的在下游,他用一個簍子將它毫不費力地扣住了!澳鞘潜晃野挚硞!”我追過去說。那個人瞪起大眼,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父親過來,扯起我的手,往前走了。
天還沒有黑,我們在水中站立了半天,不知砍過多少回魚,都沒有成功。
那些天,賣魚的人抬一個大花籠子,在小村四周喊著。他們從哪兒、用什么辦法逮到那么多的魚?父親和母親羨慕地看著抬魚的人,連連搖頭。
后來我聽到有人傳說:一個人在一條水渠里逮了一百多條紅色的大魚。
水再也降不下去了。莊稼地里的水積成一大潭一大潭,就再也不動了。所有的喜歡水的小野物都鬧騰起來,連水鳥也從遠處飛來了。水中的小蟲像箭一樣飛射,它們忙得很。還有蜻蜒,簡直多極了。
父親一天到晚在林子里來蘑菇。潮濕的氣候蘑菇最多,他捉不到魚,卻能采到蘑菇。他是干這個的好手。我們把采來的蘑菇曬干,又裝成一袋一袋。有人買我們的蘑菇嗎?有?墒歉赣H好像從來沒有賣過。小村里的人來了,他就送他們一袋子。小村里的人也送我們玉米和花生,還有粽子。
我們的日子完全被大雨給泡餿了。如果不下雨,就完全不是這樣了。幾乎所有的水井都滿得很,一彎腰就能舀上水來;幾乎每一條渠里都有深水,有魚。小村里的人結(jié)伴來約我,主要的事情就是捉魚。父親忙著跟人出去排澇,天天不沾家了。他們要把田里的水設(shè)法引到渠里去;而渠里的多余的水,再設(shè)法引到河里去;河里的水,當然是流到海里了。
那條蘆青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寬。河里翻騰著浪花,水是黃濁的。到了河口那一段,簡直像大海一樣開闊,并且與大海通連在一起。
從下大雨在現(xiàn)在,有人說蘆青河淹死了十個人,也有人說淹死了一百個人。被淹死的人有的是指魚的,有的是過河被浪頭打昏了的,也有的是自己跳進去的。
大樹林子永遠是水淋淋的了。我發(fā)現(xiàn)從大雨來臨之后,各種野物多出了一倍。地上爬滿了青藤,蛇也多了。不知名的野花數(shù)也數(shù)不清。半夜里,有個尖溜溜的聲音在離我們屋子不遠處叫,怪嚇人的。媽媽說那個野物林子里從前沒有,也是大雨以后生出來的。
……秋天過后就是冬天,冬天要下大雪。
以前的下雪才是真正的下雪。天空沉著臉,一整天不吭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