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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真安靜(轉載)
一
我到過一個地方,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夢境。
很多長住新加坡的人都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聽我一說,驚訝萬分。
是韓山元先生帶我去的。韓先生是此地一家大報的高級編輯,又是一位滿肚子掌故的鄉(xiāng)
土歷史學家。那天早晨,他不知怎么摸開了我住所的大鐵門,從花園的小道上繞到我臥室的
南窗下,用手指敲了敲窗框。我不由竦然一驚,因為除了一位輕手輕腳的馬來亞園丁,還從
來沒有人在這個窗下出現(xiàn)過。
他朝我詭秘地一笑,說要帶我去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奇怪地方。我相信了他,他一定會
發(fā)現(xiàn)一點什么的,就沖他繞來繞去繞到我這個窗下的勁頭。
我打開大門,那里還等著兩位女記者,韓先生的同事,也算我在這里的學生。她們都還
年輕,對探幽索秘之類的事,興趣很大。于是,一行四人。
其實韓先生也不太記得路了。在車上他托著下巴,支支吾吾地回憶著、囁嚅著。駕車的
女記者每到岔道口就把車速放慢,好讓他猶豫、判斷、罵自己的記性。韓先生尋路的表情越
艱難,目的地也就變得越僻遠,越離奇。
二
目的地竟是一個墳地。
新加坡的墳地很多,而且都很堂皇。漂泊者們葬身他鄉(xiāng)已經(jīng)夠委屈的了,哪能不盡量把
墳地弄得氣派一點?但是,這個墳地好生奇特,門面狹小,黑色的舊鐵欄萎萎縮縮。進得里
面才發(fā)現(xiàn)占地不小,卻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影。一看幾排墓碑就明白,這是日本人的墳地。
“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墳地比它更節(jié)儉的了。你看這個碑”,韓先生用手一指,那只是許多墓
碑中的一個矮小的方尖碑,上面刻著六個漢字:
納骨一萬余體
碑下埋著的,是一萬余名侵略東南亞的“皇軍”的骨灰。
“再看那邊,”順著韓先生的指點,我看到一片廣闊的草地上,鋪展著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
小石樁,“一個石樁就是一名日本妓女,看有多少!”
用不著再多說話,我確實被震動了。人的生命,能排列得這樣緊縮,擠壓得這樣居促
么?而且,這又是一些什么樣的生命啊。一個一度把亞洲攪得暈暈乎乎的民族,將自己的媚
艷和殘暴揮灑到如此遙遠的地方,然后又在這里劃下一個悲劇的句號。多少倩笑和吶喊,多
少脂粉和鮮血,終于都喑啞了,凝結了,凝結成一個角落,凝結成一種躲避,躲避著人群,
躲避著歷史,只懷抱著茂草和鳥鳴,懷抱著羞愧和罪名,不聲不響,也不愿讓人靠近。
是的,竟然沒有商人、職員、工人、旅游者、水手、醫(yī)生躋身其間,只有兩支最喧鬧的
隊伍,浩浩蕩蕩,消失在這么一個不大的園子里。我們不能不把腳步放輕,怕踩著了什么。
腳下,密密層層的萬千靈魂間,該隱埋著幾堆日本史,幾堆南洋史,幾堆風流史,幾堆侵略
史。每一堆都太艱深,于是只好由艱深歸于寧靜,像一個避世隱居、滿臉皺紋的老人,已經(jīng)
不愿再哼一聲。
三
到底是日本人,擠到了這么一個地方,依然等級森嚴。
一般士兵只立集體墓碑。除了“納骨一萬余體”外,還有一個含糊其詞的所謂“作業(yè)隊
殉難者之碑”,也是一個萬人碑,為太平洋戰(zhàn)爭時戰(zhàn)死的士兵而立。另一個“陸海軍人軍屬
留魂之碑”,則是馬來西亞戰(zhàn)爭中戰(zhàn)死日軍的集體墓,原在武吉知馬山上,后被抗日人士炸
毀,日本人在碎墟中打點收拾殘骨,移葬這里。
軍曹、兵長、伍長,乃至準尉級的仕官,皆立個人木碑。一根根細長的木樁緊緊地排
著,其中稍稍高出周圍的是準尉。
少尉以上均立石碑,到了高級軍銜大佐,則立大理石碑。
讓開這所有的群體,獨個兒遠遠地坐東面西的,則是赫赫有名的日本陸軍元帥、日本南
方軍總司令寺內(nèi)壽一的大墓。這座墓,傲氣十足,俯瞰著自己的數(shù)萬屬下。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對寺內(nèi)壽一這個名字十分敏感。1937年7月7日蘆溝橋事變
后,寺內(nèi)壽一曾被任命為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在他的指揮下,日軍由北平進占山西、陜
西、甘肅,直取蘭州。在著名的平型關戰(zhàn)役中遭受中國軍隊慘重打擊的板垣師團,也屬于他
的部下。這么一個把古老的黃河流域整個兒浸入血泊的軍閥,最終竟然躲到了這個角落!
我呆呆地佇立著,死死地看著這座墓。我深知,幾乎未曾有過中國人,會轉彎抹角地找
到這里,盯著它看。那么,今天也算是你寺內(nèi)元帥與中國人的久別重逢吧。你躲藏得好偏
僻,而我的目光背後,應是華北平原的萬里云天。
寺內(nèi)壽一改任南方派遣軍總司令是在1941年10月東條英機上臺組閣之后,他與山
本五十六的海軍聯(lián)合艦隊相配合,構成了震動世界的太平洋戰(zhàn)爭。他把他在華北的兇殘傾泄
到了南洋,從西貢直搗新加坡。他的死亡是在日本投降之后,死因是腦溢血。
元帥的死亡,震動了當時由英軍看守的日軍戰(zhàn)俘營。正是那些早就被解除武裝、正在受
到公審、正在受到全世界唾罵的戰(zhàn)俘,張羅著要為寺內(nèi)壽一筑墳,而且是筑一座符合元帥身
份的墳。從我接觸到的一些資料看,為了眼前這座墳,當時日軍戰(zhàn)俘營里所發(fā)生的事,今天
想來依然觸目驚心。
這些戰(zhàn)俘白天在英軍的監(jiān)視下做苦工,到了夜晚空下來,就聚集在宿舍里密謀。他們決
定,寺內(nèi)壽一的墓碑必須采用柔佛(今屬馬來西亞)南部的一座石山上的石料,因為這座石
山上曾發(fā)生過日軍和英澳聯(lián)軍的激戰(zhàn),好多石塊都浸染了日本軍人的鮮血。他們要悄悄派出
幾個目睹當年激戰(zhàn)的人去,確定當年日軍流血最多的地方,再從那里開采巨石,躲過人們耳
目,拼死長途運來。
這些戰(zhàn)俘開始行動了。他們正兒八經(jīng)向看守他們的英國軍官提出申請,說想自己動手修
建戰(zhàn)俘營的宿舍,需要到外面去采伐,搬運一些木料石料。同時,他們又搜集身邊帶著的日
本小玩意兒來籠絡英軍及其家屬。英軍同意了他們的申請,結果他們開始大規(guī)模地采運石
料,不僅為寺內(nèi)壽一,而且為其他戰(zhàn)死的日軍筑墳。柔佛那方染血的巨石完全不像修宿舍的
材料,只能在星夜秘密偷運。運到離現(xiàn)在墓地8公里之外一座荒棄的橡膠園里,搭起一個帳
篷,用兩天時間刻琢碑文,刻好之后又運到墓地,恭恭敬敬豎好,澆上水泥加固。我現(xiàn)在死
死盯著看的,就是這個墓碑。
這一切,竟然都是一個戰(zhàn)敗國的俘虜們偷偷做成的,實在讓人吃驚。我想,如果有哪位
電影大師拍一部影片,就表現(xiàn)一群戰(zhàn)俘在黑夜偷運染血巨石來作元帥墓碑的艱苦行程,一定
會緊扣人心。山道上,椰林下,低聲的呼號,受過傷的肩膀,勒入肌肉的麻繩,搖晃的腳
步,警覺的耳朵,尤其是月光下,那一雙雙不肯任輸服罪的眼睛……
資料告訴我,即使在國際法庭公審和處決戰(zhàn)犯之后,那些日軍戰(zhàn)俘,竟還想盡各種辦
法,通過各種途徑,弄到了每一戰(zhàn)犯處決時灑血的泥土,匯集起來到這個墳地“下葬”,豎
起一個“殉難烈士之碑”。這個碑,我進入墓園不久就看到了的,不知底細的人怎會知道
“烈士”是誰?
韓山元先生曾聽守墓人說,別看這個墳地冷清,多年來,總有一些上年歲的人專程從日
本趕來,跪倒在哪幾座墓碑前獻酒上香,然后飲泣良久。這些年,這樣的老人看不到了,或
許他們也都有了自己的墓碑。于是,墳地真正冷清了,不要說戰(zhàn)爭,就是那星夜運石的呼
號,也已成了遙遠的夢影。但是,只要你不小心走進了這個地方,在這些墓碑間巡脧一遍,
你就會領受到人類精神中極其可怖的一個部分,陰氣森森。這里上下有序,排列整齊,傲骨
嶙峋,好像還在期待著某種指令……
四
現(xiàn)在該來看看那些可憐的日本妓女了。
論資格,這些妓女要比埋在近旁的軍人老得多。大概從本世紀初年以來,日本妓女蜂擁
來南洋有過幾次高潮,每次都和日本經(jīng)濟的蕭條有關。而當時的南洋,由于橡膠和錫礦的開
采,經(jīng)濟頗為繁榮,大批在國內(nèi)不易謀生的日本少女就不遠千里,給南洋帶來了屈辱的笑
顏。
日本女子的美貌和溫柔使她們很快壓倒了南洋各地的其它娛樂項目,轟轟烈烈地構成了
一種宏大的職業(yè)。從雄心勃勃的創(chuàng)業(yè)者到含辛茹苦的錫礦工人,都隨時隨地能找到適合自己
的日本娼寮。各國、各族的嫖客,都在日本妓院中進進出出。在這個時候,日本民族在南洋
的形象,顯得既柔弱又可憐。
既然日妓南下與日本經(jīng)濟蕭條有密切關系,而經(jīng)濟蕭條又是日本必須向外擴張的根本動
因,那么,不妨說,日本妓女的先來和日本軍人的后到,確實存在著某種因果關系。讓他們
的墳墓緊緊靠在一起,好像是故意在搭建一種歷史邏輯。
當日本軍隊占領南洋時,原先在這里的妓女再加上軍妓,日妓的數(shù)量更是達到空前,連
著名的南華女子中學也解散而成了日本藝妓館。這簡直成了一支與“皇軍”可以并駕齊驅的
隊伍,有人戲稱為“大和部隊”。據(jù)說還有一位日本官員故意向寺內(nèi)壽一總司令報告:“大
和部隊已經(jīng)打進來了!彼聝(nèi)壽一因此而把不少軍妓遣送回國,但日本妓女真正在南洋的銳
減,則是在日本投降之后。這些已經(jīng)夠屈辱了的女子,無法在更屈辱的大背景下繼續(xù)謀生
了。事實上,即便是戰(zhàn)敗的苦難,她們也比軍閥們受得深,盡管她們遠不是戰(zhàn)爭的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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